路向前坐在殯儀館的角落里，背后的墻上掛著楊同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笑的那么燦爛又真實，跟人群里彌漫的悲傷和絕望格格不入。是的，這次的結局并不美好，可又似乎不算意外。

　　“老路，你知道嗎，我從不后悔，我從不后悔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為祖國賣命，我光榮”楊副隊躺在路向前的懷里說道。

　　“別說這些了，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路向前忍住自己的眼淚，緊緊抓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

　　“我唯一后悔的是讓你嫂子跟了我，她本來可以不過這樣的生活，是我太自私了”楊同殊說著咬咬牙，忍著胸口的劇痛。“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她找一個能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人”

　　路向前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他第一次感受到極大的無助和絕望?！翱斓搅?。。?？斓搅?。。”

　　“我死了以后，請把我的骨灰。。灑在318界碑下面，就算到了地下，我也跟你們一起守衛祖國”

　　路向前已經泣不成聲，他無法相信昨天還一起談笑風生的戰友今天就躺在了生死線上，他一直堅信自己做好了隨時犧牲，隨時面臨死亡的準備，但是當它真正來臨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脆弱的，恐懼的，不堪一擊的，他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一場即將要醒來的夢。

　　他終究還是走了，那一刻路向前感覺以前的自己也跟著死了。

　　“不是每一次的結局都是圓滿，節哀”張天走了過來?！拔覀冊浺黄鹕蠈W，他更是陪伴了你幾乎整個軍旅生涯，但是別太難過了”

　　路向前沒有說話。

　　“我們的難過可能是一段時間的，但是對于家屬來說那是一輩子的陰影”張天坐在他的身邊，看著在靈柩邊的淚眼婆娑的母子傷心的說道。

　　路向前扭頭看了一眼，雖然這幾天他都在極力的抑制著自己內心的情緒，但是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緊緊的揪住一樣，看著那對弱小的母子，他突然覺得這樣的事情，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才是一種殘忍。

　　“向前，我知道我可能說這些不太合適，但是我還是想說，如果你愿意離開，我可以幫你，只是，只是為了讓你，安全一點，我沒有別的意思”

　　“謝謝”

　　“在哪里都是一樣報效國家，為什么你就非得。。?！?p>　　“不是非得，只是不想因為怕死而退縮”

　　“呵呵，我還是太不了解你了”張天感到有些無語“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怕死的人，就算你不怕死，你的家人呢？他們愿意嗎？你問問楊同殊的妻子和兒子，他們愿不愿意？你也不能老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忽略了身旁人的感受吧，他們，真的不在乎嗎？”

　　路向前沉默。

　　“對于你們來說，如果有了萬一，大不了就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呢？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但是他們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的享受生活，因為他們的余生將永遠被困在親人，愛人離開的陰影里。你不能太自私?！?p>　　路向前繼續沉默。

　　“我不苛求你回到我的身邊，我只是不想讓你。。?！?p>　　路向前沉默。

　　“聽說你跟那個老師相處的還不錯，她知道這件事嗎？她知道你們其實不是普通的邊防嗎？她知道你們工作的危險性嗎？如果你真的愛她，你也應該為她考慮一下吧，難道要她也重蹈這樣的結尾嗎？”

　　“謝謝，再見”路向前站起來，離開了。雖然他沉默，但是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刻在他的心里，他也在尋找著自己內心的答案。

　　回到營地的路向前也沒有了往日的期待和歡喜，他沒有去找沈星河，也沒有回復她的任何信息，只是晚上一個人的時候，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的抽。

　　周末，天陰沉沉的，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紗，厚重的云層壓得極低，像一塊未干的鉛灰色畫布。萬物褪去了鮮明的輪廓，世界被罩在柔和的冷色調里。風裹著潮濕的涼意鉆進衣領，沈星河裹緊了身上的外套，看著張校長往車上搬東西，她也走過去幫忙。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張校長說著“今天把這些壞的桌椅拉去換了，明天大家就可以坐新的了”

　　“張校長辛苦了”

　　“這有什么辛苦的，都是自己份內的事”張校長說著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問道“大周末的怎么路隊長沒來找你？”

　　“他還沒回來吧應該”

　　“啊？回來了吧，幾天前應該就回來了吧，我上周還看到他們在大營口那里訓練”

　　“?。渴菃帷鄙蛐呛佑悬c詫異“那，可能是在忙吧”

　　“嗯，應該吧，你也知道最近這邊亂的很，我差點忘了跟你說了，最近出去的時候別走太遠，注意安全”

　　沈星河點點頭。

　　送走張校長，沈星河回到屋里，拿起了電話，看著自己發去的一連串沒有回復的信息心里充滿了無數疑問，既然回來了，連發個信息回復的時間都沒有嗎？遇到什么事情了嗎？她思索片刻，打下幾個字

　　“你回來了嗎？”

　　路向前的辦公室里，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滿滿的煙頭。

　　路向前站在窗前抽著煙，看著沈星河發來的信息，突然電話響了。

　　電話是首長打來的。

　　“路向前，我給你打電話是兩個事，第一，晉升的申請已經批下來了，祝賀你。第二，組織決定調派你去中印邊境的納木那邊防，一個月后到任，準備準備”

　　“收到！”

　　他掛了電話，掐滅了煙頭，戴上帽子，拿起外套出了門。

　　路向前開著車在學校門口停下，下車向沈星河的宿舍走去。

　　沈星河打開門，看到站在自己面前消瘦憔悴的路向前吃了一驚，“你回來了？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情了？”

　　路向前看著她笑笑說道“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沈星河看著他疲憊的眼神里擠出的微笑，“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事”

　　沈星河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跟著走了出去。

　　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許久沈星河打破了沉默“我們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看著他不愿意多說些什么，沈星河也就不再多問。

　　山川，草原，湖泊，河流，從身邊略過，可是，這次卻沒有人為它們的壯美而驚嘆，反而在陰天的襯托下多了一份壓抑和陰郁。

　　車子緩緩的在一片遼闊的山坡旁停下。

　　“就是這里了”路向前下了車。

　　“這是什么地方？”沈星河環顧著四周，這里沒有草原的繁茂，空曠的土地上散落著砂礫和石塊，一陣強風吹來，卷起的黃色風沙在大地上起舞，給人一種蒼涼孤寂的感覺。

　　“這是318界碑，是我國的邊境線”路向前指著山坡另一側，“那邊就是別國的土地了”

　　“原來這就是界碑”沈星河朝著界碑走去。它像一名沉默的守護者，佇立在天地之間，任憑風沙肆虐也毫不動搖，灰色的石面上紅色的“中國”二字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顯得格外醒目。

　　“要不要來試試”路向前從車里拿出一只筆和一個朱紅色的墨盒說道。

　　“我，可以嗎”沈星河有點受寵若驚，這對她來說是太莊嚴而又神圣的事情。

　　路向前笑笑沒有說話只是把筆遞給她。

　　沈星河拿起手中的筆，凝神屏氣，小心翼翼的描摹著上面的字體，一筆一劃都異常的專注和用心，生怕自己一個手抖就玷污了這么神圣的字體。

　　終于，最后一筆落定，沈星河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她后退幾步，凝視著自己的成果。

　　路向前接過她手中的筆，往前走了兩步，屈膝半跪下來，他眼神堅定，像揮舞著一把長劍，每一筆都慷鏘有力，精準無誤。即便風沙驟起，他也紋絲不動，像這界碑一樣，在這黃色和灰色交織的畫面里鐫刻永恒。當最后一筆收鋒，鮮艷的紅色字體好似被注入了新的血液一般充滿生機。他后退半步敬禮，迷彩褲管抖落的沙塵在風里起舞，目光如炬。

　　“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嗎？”

　　“為什么？”

　　“不久前，我的戰友，楊同殊犧牲了，骨灰就撒在這界碑之下”路向前看著這界碑淡淡的說道。

　　沈星河心頭一顫，想起了那個熱情又總是笑容滿面的楊副隊。雖然她知道這份職業的危險，但總覺得在和平年代，那是遙遠的事情，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有點措手不及，她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上次嗎？”

　　路向前點點頭，看著她有些發灰的臉色說道“雖然我們的生活平靜安寧，但是沖突一直都在，這次的結局。。?！甭废蚯俺聊艘幌路€住自己的情緒，又笑著說道“他說他從不后悔。”

　　他短暫的沉默讓沈星河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脆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高大的身軀像是被碎瓷拼湊出來輪廓，佇立在她的面前，她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安慰卻被突然揚起的風沙遮住眼睛，攔住腳步。

　　“我們”路向前停頓片刻，緩緩的說道“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