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5日,周日,益都,晴
在接了一個電話之后,我的世界又失去了色彩。
在距離家鄉三千里的益都,我慶幸有玉容這個好朋友,不然我的人生了無生趣。
稍稍寬慰的是,師兄出院了,期待下周末。
不切實際的幻想終究會破滅,我依舊要回到生活的泥沼中,得幫助家里人籌錢,我身上的風箏線依舊掌握在談家人手里。
我的記憶又回到了自強、自尊又自卑的青少年時期。
我爺爺談興國和奶奶談孫氏共育有五子,長子談振邦為村長,老二談振廷在鎮上開批發部,老三談振祖在村委旁邊開飯館,四子務農,五子談振業剛結婚,也務農。
我父親排行老四,人稱談老四。堂姐談彥音就是談老三家的二女兒。
老大、老二、老三的家被談興國安置在了村南上風口。老五在村后水塘邊。唯獨談老四,被分在老兩口的旁邊。
談興國有五間土坯房,分出去三間,院墻中間砌了一堵墻,算是談老四自立門戶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的爭吵從未停止過。
只要爺爺和奶奶在家,母親的罵聲都會傳入爺爺奶奶的耳中,隨后兩人爭吵就會變成四人爭吵。
他們甚至搬來凳子在墻邊,站在凳子上向對方噴射口水,那一堵墻形同虛設。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弟弟就像兩只老鼠一般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
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老兩口最不喜歡我們一家,何不另外修一處房分給我們家。
多年以后才明白,是老兩口不想出另外置辦一處院子的錢,所以就將就旁邊的三間堂屋分給我們算了。
談老大是村長,家里的大女兒談彥文初中輟學早早嫁人,因其容貌秀麗,再加上談老大村長的身份,她自然會嫁得一戶好人家。
因平時很少見面,我對這位大堂姐沒有什么印象。
談老大的二女兒談彥淑一直在上學,高中畢業后,談老大通過各種關系花錢給二女兒找了一個大專院校,她目前在學校住校,也很少回家。
記得那一年冬天,談彥淑從學校放假回來,帶回來一些仙女棒,我第一次見到,覺得新鮮,也想要一根,但是談彥淑一一分給了其他堂兄弟們,就是沒有分給我,我提醒道:姐姐,可以給我一根嗎?可是談彥淑只說等一等,依舊沒有給我。我的心情一落千丈,自此再不愿到談老大家里來玩。
談老大的小兒子,名彥立,是談老大的寶貝疙瘩,嬌生慣養,目前輟學在家,無所事事。因為全家人的溺愛談彥立性格乖張,說話做事都無所顧忌,以至于后來竟對長輩大打出手。
幼時的我最崇拜的就是談老二家里的大兒子,名彥設,他長相俊朗,高挑,平時溫文儒雅,談吐不凡,他憑自己的實力考上了市里的大專院校,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畢業之后沒有找到工作,談老二在市里找關系給他在國有企業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這一點我一直想不通。
彥設哥哥找到工作的那年,就買了一部相機,他特意回到家里召集了五家人一并爺爺奶奶,照了一張全家福,還給每家單獨拍了小家庭的合照。
這是我第一次照相,也是最羞澀、最稚嫩的一張照片。而談彥杰在拍照時總是別別扭扭地不配合,被母親暴揍了一頓之后才苦哈著一張臉拍下了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談老二家里的彥成和彥平也不是讀書的材料,只有回家接班,被安排在了批發商店里,跟著一起做生意。
談老二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只是最終沒能如愿,于是便抱養了一個女兒,當成公主嬌養著。
老二家抱養女兒的事情,老太太談孫氏一直都是反對的。
但是談老二媳婦出身高貴,又上過幾年學,結婚后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在家里一向比較強勢,她直接懟談孫氏:“我自己抱養的女兒,我自己養,又不需要你照顧,你反對什么?”
自此以后,談孫氏便不再多說。
老太太談孫氏的五個兒媳婦當中,她最怕的就是老二媳婦。
三伯父談振祖酷愛琢磨美食,平時村里誰家有紅白之事的時候,他都會去幫忙顛勺,所以后來他在村委會旁邊開了小飯館,經營地不錯。
談老三家里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長期遭受談孫氏的白眼和冷言冷語。跟我家的處境差不多。
但談老三開館子可以接觸各色人等,算是有見識的,總能為妻女們撐腰,為她們尋找出路。
我一直都知道,家里這些伯伯們都比自己的父親能干,他們幾家的家業都要殷實一些。
我沒有特別出眾的皮囊,也沒有嶄新的漂亮衣服,只能在平時撿姨母們淘汰的衣服來穿。
所以和堂姐們相比我自慚形穢,我總覺得自己是談家女孩子中最丑最矮的一個,在容貌身材方面我一直自詡丑小鴨,在家境方面,我更無地自容。
雖然父親一直都想讓我多與堂姐們玩,多與他們廝混,可是我卻像長了反骨,就是不愿意到前村找她們玩,即使因為家族的聚會待在一起,我也很不自在。
總覺得堂姐們都是俊秀的白天鵝,我自是相形見絀,一朝聚會就會黯然許久許久。
興許正是如此,我才能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學習上,談彥音中考失利的前車之鑒,促使我更加努力讀書。
初中三年的每一次期末考試我都是榜上有名,是老師們在大會上表揚的對象。
開家長會時,父親每次都眉飛色舞的回家跟母親褚秀描摹一番領獎激動的心情。
父親母親二人常常一邊憧憬著未來,一邊抱怨弟弟談彥杰。
談彥杰不是不想學,而是學不進去,就是被鞭笞得遍體鱗傷也不愿意去上學,對他來說,一直待在教室里聽天書比世界上的任何酷刑都要恐怖。
所以談彥杰初中只拿到了一個初中畢業證,就輟學在家了。
初三畢業那年,我沒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只考上了鎮上的高中,雖然小有失望,但總算如愿上了高中,只要上了高中就有希望考上大學,我卯足了力氣去拼。
但父母因為學費的問題大吵一架,母親說我是浪費錢,擔心我竹籃打水一場空。
父親覺得可以再投資三年的學費,萬一考上了大學,未來一家人的生活都有了保障。
最終父親說服了母親,他們將改變命運的籌碼都放在了我一個人的身上。
三年以后,當那個炎熱的夏天來臨,我常常翹首以盼的郵遞員來了,當我接到《西城大學》通知書的時候,那顆激動的心臟就要跳出胸膛,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十分輕盈,想奔跑,想大叫,想跳舞,可是我卻什么也沒干,就只是拿著這份通知書看了又看,撫摸了許久,眼神里盡是對那所大學的憧憬和向往。
我終于不用擔憂自己的出路,終于可以憑著自己的實力走出這個村子,這個讓人覺得窒息的村子。
父親和母親自然是欣喜的,可是他們的欣喜夾雜著一份憂慮,那就是對于學費的憂慮,一年四千的學費,再加上生活費和住宿費,一年就要將近一萬的支出,這對于談老四一個農民來說不是小數目。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自是比較看重眼前,看不到更遠的未來,談老四開始盤算著怎么先湊齊第一年的學費。
籌集學費的過程我并沒有參與,但是我知道這第一年的學費來之不易。
學費、住宿費、每個月的生活費,每一筆父親都記錄的清清楚楚,生活費的每一分錢都被劃進來條條框框,它們只能用來買吃的或文具或生活用品,不能用于任何娛樂的開銷。
正是因為如此,我在大學里省吃儉用,甚至為了買一件自己喜歡的衣服而省略早餐,只為節省每天早餐的兩塊錢,這樣一個月之后,我就可以買一件我心儀已久的衣服。
即便我拼命節約,父母還是湊不齊大二的學費,更別提生活費了,父親提議休學。
我拒絕了,我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在學校可以辦理助學貸款,于是我申請了助學貸款,這樣才得已完成學業。至于生活費,我可以在周末和假期做家教賺取。
我記得那時拿到西城大學的通知書的時候,整個談家人只有三伯父特意到我家里來祝賀。
自從談彥音跟著柴玉達去讀書之后,談老三喝酒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經常醉醺醺的,可是,就在我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天,談老三異常清醒地來向我祝賀,夸贊我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給談家長臉。
聽到長輩的夸獎,我無比受用,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光彩,腰板挺得也越來越直了。
我看到父親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母親的臉上也光彩熠熠,想來都是引以為傲的吧。
談老三是叔伯中唯一一個來給我祝賀的人。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自豪和自信就在這一刻涌上我的心頭,所以這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我永遠記得三伯父在那時毫不吝嗇自己的言辭夸贊了一個備受家族冷落的小姑娘。
那一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草木妖嬈、鳥鳴清脆,人生是那么美好,原來老天爺還是會眷顧自己的,只是來的有些遲。
老天爺:遲到了嗎?
我對天豁然一笑:不遲不遲,十八歲,剛剛好,一個美好的年紀,一切才剛開始!
我滿懷激情了地坐上了通往西城的火車,剛走出家門,一切都是新奇、新鮮的。
原來火車是靠擠的,座位永遠是滿的,只能等別人上廁所的時候才能坐上幾分鐘,如果對方夠善良,說不定可以讓我多坐幾分鐘,那真是無比幸運,我感覺對方就像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一樣。
第一程火車,沒有座位,也沒有覺得累,更多的是新奇。
第二程總算買到了有座位的火車票,高興之余又覺得路程實在太長,36個小時也能到達目的地。火車哐呲哐呲地慢悠悠行駛,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綠皮火車的廁所很臟,味道很大,而且要排隊,永遠沒有空的時候。為了不去那個廁所,我不吃不喝,待到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才泡一碗泡面來吃,還不敢放太多的開水。
我看到鄰座的姐姐大吃大喝,頗為不解,一問之下才知道,姐姐是經常坐火車的,反正也是閑著,就吃吃喝喝打發時間,姐姐說:上廁所嘛,也不用太在意,有一點想去的意思,你就去排隊,就不用擔心人多啦!
我覺得有道理,只是第一次坐火車,感覺有點暈,實在沒有太大的胃口。
三十六個小時后,一座層層疊疊錯落分布的建筑物的城市出現在眼前,最顯眼的就是遠方天盡頭的烏云,不,那不是烏云,而是山,原來這座城市建立在高低起伏的山上,整座城市看起來霧蒙蒙的,所以遠處的山黑壓壓的如同烏云一般。
我就像踏進了一個修仙世界,往后四年,我都要在這里度過,想想都覺得激動。
原來城市可以建在山上,原來遠山與烏云何其相似,原來西城大學是那么大,可以裝下十幾個鎮上的高中。
我根據報名指南找到自己的院系,早已經有一幫師兄師姐們在門口迎接新生并幫助新生填寫入學新生的資料。他們看起來那么和藹親切,像雷鋒一樣樂于助人。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正在打開大門迎接我。
入學的第一件事不是上課,而是軍訓。為期一個月的軍訓。
就在城里的孩子都在唉聲嘆氣、憂心忡忡的時候,我倒是很期待,軍訓?好玩嗎?每天訓練什么?穿軍裝嗎?要跑步越野嗎?還是教軍體拳?
我充滿千奇百怪的想象隨著新生大隊進入位于西城郊區的部隊駐扎地。
事實上,軍訓的內容與自己所想象的內容也差不多,跑步、站軍姿、拉鏈、站崗、唱歌,甚至還會學習使用步槍。對于一個從農村來的孩子,可算真正開了眼。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地精彩。
如果不走出那個重男輕女的小村莊,哪來的眼界和心胸?如果不遠行,哪里有旅途體驗和感悟以及對生命的探索?
我愿意讀萬卷書行萬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