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歸鴻抵達昆州的第三天,沈齊麟就聯合各地州縣的話事人辦了場接風宴。
說是一場普通的宴會,實則卻極盡奢靡。
沈雪月自然清楚,這是場鴻門宴。
要知道,前世林歸鴻剛剛上任,人生地不熟的,就被“請”去了昆州城里最繁華的東風樓夜夜笙歌,半月方歇。
雖然她不清楚其中細節,但是這個下馬威著實是在林歸鴻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之后才會大刀闊斧地開始整治沈家。
她知道,沈家舅舅不是什么貪權好利之人,只是打心底覺得林歸鴻來了,昆州就只認林知府一人了。
所以才不得不趕鴨子上架給林歸鴻使絆子。
若不是……
沈雪月微微抬起眸子看向門外,臨煊正端著托盤走進來,素日里無甚表情的臉上難得地帶了笑,倒像是真心為她高興的。
“小姐,李媽媽差人送了件新衣裳過來,說是留待出席后日的東風樓洗塵宴呢!”臨煊將托盤放到茶桌上,眼中是藏不住的興奮。
沈雪月盯著那套衣服,瞧見又是水色搭藍白的料子,唇角不知不覺就彎了彎,平靜道:“放到柜子里去吧,離開宴還有些日子呢。”
一陣涼風吹進來,她下意識攏了攏身上杏色的外衫,但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寒顫。
臨煊疑惑不已:“小姐?”
“無事。”她連忙擺了擺手,“你下去吧,明日我們再出一趟府。”
聽見她沙啞的聲音,臨煊有些急了,追問道:“小姐,你是不是著了風寒?我去請府醫——”
話還沒說完,她就打斷了臨煊的動作,捂著帕子咳了好幾聲,才撐著扶手呵斥:“我說了,明日出府!”
“小姐……”
臨煊止住了腳步,抿著唇作委屈狀。
主仆二人又是不太愉快的收場,就這么僵持了半天,臨煊才默默離開了主臥,回小房間去守夜了。
沈雪月沒了困意,干脆起身坐到書桌邊上,繼續抄那《山海經注》。
這本書盡是鬼怪生僻的內容,饒是讀書人也有認不全的字,所以每次謄抄都要費些功夫。當然,價格也是其余書籍的兩倍不止,一本可得整整四百五十文!
她占了個重活一世的先機,自然將其中生僻字揣摩得夠多,因而主動攬下了《山海經注》的謄抄活計。
從春三所回來后的這幾天,她已經抄完了五本,如今這冊,已經是第六本了。
夜里風大,煜真園又是臨水之地,更添幾分寒涼。
沈雪月坐著抄了一夜的書,終于在二更天落下了最后一筆。
月光透過紗窗零零散散地撒了一地,她合上古籍整理好書桌,蓮步輕移走到了床榻邊。
“咳咳,咳咳咳……”
接連不斷的咳嗽聲在臥房中響起,一直到天色漸明也沒有停歇。
臨煊推門進來伺候梳洗的時候,沈雪月已經在妝奩臺前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她的首飾不多,一眼掃去只有一對青玉耳環、兩朵鵝黃珠花、一盒綁頭發的黑繩,別的,是再也沒有了。
大御女子追求華貴之美,無論少女或婦人,滿頭青絲大多挽髻,只留一縷尾發垂至身后,用發繩綁了固定。除開一整套頭面,珠冠、銀釵、鎏金簪子、華麗步搖……凡是精美的發飾,必定要讓梳頭丫鬟搭出個所以然來,再穿一身廣袖錦衣,走動間如仙子翩然,綽約多姿。
而這些,沈雪月一樣都沒有。
她的容貌不算出眾,又是寄人籬下生活,終日戴著自己做的兩朵珠花,衣裳大多以水藍、紺色為主,可以說得上是寡淡無味。
盡管如此,沈家的諸位小姐們,還是瞧不起她,從來不給她好臉色看,連帶著府中下人也見風使舵,對她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久而久之,她就養成了獨來獨往的性子,除非魏氏傳召,否則輕易不出門。
臨近巳時末,沈雪月才帶著臨煊從沈府側門出去。
守門的小廝在她們身后小聲念叨了一句,“真是怪了,表小姐最近出門的次數怎的多起來了?”
不過,這句話并未落入她耳中。
她和臨煊走出梧桐巷,穿過主街后,又繞了幾個岔路,才在一家醫館門前站定。
門口打伢的學徒立馬迎了過來,笑吟吟開口:“兩位姑娘是要診脈還是抓藥吶?”
“我,咳咳,咳咳……”沈雪月剛一開口,又是止不住的咳嗽,她捂著帕子緩了緩,才繼續道:“我找大夫看病。”
懸壺閣今日坐診的大夫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郎中,看上去極其靠譜。
所以聽到跑堂伙計說坐診費就要二兩銀子的時候,她只是暗自肉痛了半晌,還是乖乖交了錢。
好不容易重新來過,她可不想再把咳疾拖成不治之癥了,還是趕緊治好一勞永逸吧……
“姑娘,你這是小病,吃兩劑止咳散就好了。”白胡子大夫仔仔細細把過脈后,捻著胡須開口:“阿寬,你去抓藥吧,荊芥、桔梗、白前、陳皮各一兩,百部、紫菀、甘草少許,再加一味茯苓。”
“茯苓性溫,姑娘日后切勿多飲薄荷水了,薄荷水雖能即時潤喉,卻很是傷身吶……不妨在家中備上菊花干,喉嚨瘙癢時,泡上一朵,簡單佐以桑葉、甘草,既能潤肺止咳,又能暖胃舒心。”
沈雪月聽了,不住地點頭。
前世她病入膏肓時,喬府為她請了百靈谷的神醫診治,開的方子和這位大夫大多都能對得上號,只不過劑量更大些。
她默默將藥方記在了心里,又著臨煊過去同配藥的阿寬說,勞煩多抓兩副,以備不時之需。
最后加上二兩坐診費,這次看病抓藥就花了六兩銀子,竟是剛好花完了前些日子抄書得來的工錢。
臨走的時候,白胡子大夫又叫住了她,高深莫測地露出慈笑:“姑娘,咳疾可以治,心病……卻不可醫啊……若想養好身子,須得吃好睡好,切忌多思。”
沈雪月扶著門框的手不自覺收緊,她微微點了點頭,道:“多謝大夫提醒。”
主仆二人走出懸壺閣后,對面茶樓上觀望許久的女子才開了口。
“她拼命抄書賺錢,就是為了看病?”
清脆有力的聲音響起,一本藍封書籍也隨之被扔到了桌上,仔細看就會發現,正是沈雪月放在春三所試行的《四季詩集》。
在女人身后,穿著夜行衣的暗衛單膝跪地回稟:“回三公主,屬下在沈府潛伏一月有余,除了春三所和餛飩攤,沈小姐確實只來過這家醫館。”
被喚作三公主的女人不由得搖頭嘆息:“真是個奇女子……”
“好了,不留你了,回上京交差去吧。”三公主頭也沒回,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本宮要去會會這位奇女子了。”
“是,屬下告退。”
暗衛離開后,她忍不住伸手拂過《四季詩集》的書封,順手就將詩集揣進了懷里,輕展折扇走了出去。
這廂沈雪月正帶著臨煊在一家干貨鋪子里挑選菊花干,摸不清門道的她只能挨個拿起一朵來聞味道,想著挑個香氣清淡的就好。
只是還不等她挑出個所以然來,門外就走進來一位劍袖輕袍的女子,姿色不是一等一的絕美,眉眼間卻盛滿了英氣,即便是滿頭珠翠、一身華服,也蓋不住身上那股殺伐決斷的氣息。
一看就是常年騎馬練劍養出來的氣質。
“這是徽郡的亳菊,花朵大而飽滿,只作清熱解毒之用。我觀姑娘臉色蒼白、腳步虛浮,應是風寒之癥,若要止咳平肺,當選旁邊那一種,慶州懷菊最佳。”
三公主合上折扇,笑意盎然地走過來,好心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沈雪月有些困惑,不知道這人為何要幫自己,一旁的店家也跟著附和:“是啊是啊,這位姑娘說得對,姑娘你瞧半天了,總算是遇到個懂行的了!”
“不知閣下是?”她放下手里那朵亳菊干,率先問出了聲。
三公主突然湊近,用只有她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上官照水。我叫,上官照水。”
感受到身前的柔軟,沈雪月先是一愣,又被這個名字嚇到了,當即就要下跪行禮,卻被上官照水抓著手腕攔住了。
“別激動,沈妹妹,買好這慶州產的懷菊干,咱們再慢慢聊。”
沈雪月如何能不激動,這世上復姓上官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天家貴胄。而上官照水,不僅是當今皇后所出,更是深受景帝喜愛,親自點名去了御史臺任職,可入朝聽政的三皇女。
她重活一世已經夠稀奇的了,原以為按照原定軌跡過下去就夠了,卻不曾想,前世那位在御史臺任職的三皇女竟也來了昆州。
而且看對方的樣子,分明就是認識她的。
可她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和這位公主殿下無甚交集,怎么會……
渾渾噩噩之下,她靠臨煊攙扶著走出了干貨鋪子,街上人來人往的,上官照水倒也不怕被認出來,大咧咧地就開起了玩笑:“沈妹妹,我突然拜訪,是不是嚇了你一跳?”
“三殿下……”她隱晦地避開了皇女、公主兩個詞,“臣女眼拙,不曾得見殿下真容,今日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