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憶前世—猜疑竇
褚墨琰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片混沌的熔巖與冰海交織的地獄里。
白日里那場失控的暴怒,如同耗盡了他這具病軀最后一絲力氣。
此刻,高燒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體內瘋狂肆虐。
每一寸骨骼都在灼燒中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肺腑的痛楚
小順子憂心如焚,一遍遍用冷水浸透的布巾擦拭他滾燙的額頭和脖頸,但那點微弱的涼意轉瞬即逝,根本無法抵御體內焚身的烈焰。
太醫匆匆趕來又離開,開出的藥方換了幾茬,灌下去的藥汁如同石沉大海,毫無起色,反而在胃里翻騰,帶來一陣陣劇烈的惡心感。
身體的痛苦尚可忍耐,真正讓褚墨琰瀕臨崩潰的,是那隨著高燒洶涌而至的、混亂而殘酷的“前世幻影”。
它們不再是有序的回溯,而是變成了最鋒利的碎片,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焚心的怨毒,無孔不入地侵襲著他混沌的意識:
——鳳儀宮冰冷的月光下,俞晚舟那張平靜到漠然的臉。
她的唇瓣開合,吐出清晰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字眼:“從未動心……不過本分……”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反復扎進他意識最深處!
——太初殿龍榻上,她垂首侍立,儀態萬方,眼神沉靜哀傷,卻唯獨沒有他渴望的絕望。
那完美的哀戚面具,此刻在幻影中被無限放大,扭曲成一張巨大的、嘲諷的假面!
——靖王府里,她溫順地為他布菜添茶,眼神溫柔似水,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這虛假的溫情畫面與鳳儀宮的冰冷剖白重疊在一起,形成最荒謬、最痛苦的撕裂感!
——她微笑著,親手將精心挑選的、年輕貌美的女子引到他面前:“王爺,這是新入府的妹妹,性情溫順,定能好生侍奉您。”
那笑容無懈可擊,眼神清澈見底,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勉強或妒忌。
前世他以為是大度賢惠,如今看來,那分明是……毫不在意!
是迫不及待地將他推給旁人!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嘶吼從褚墨琰喉嚨深處擠出!
他猛地從枕上彈起,又重重地摔落回去,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貼在滾燙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粘膩感。
“王爺!王爺您怎么了?!太醫!太醫!”
小順子嚇得魂飛魄散,帶著哭腔大喊,手忙腳亂地想按住他。
“滾……都滾……!”
褚墨琰雙目赤紅,布滿血絲,眼神渙散而狂亂,仿佛透過眼前的小順子,看到了那些不斷撕扯他靈魂的幻影
“騙子……都是騙子……俞晚舟……你該死!”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被徹底愚弄后的瘋狂絕望。
小順子被他眼中那駭人的戾氣驚得連連后退,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那熟悉的、清冽如雪的氣息,伴隨著極輕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在門口。
俞晚舟換了一身同樣素凈的藕荷色衣裙,手中依舊端著托盤,上面是一碗新煎好的藥。
她似乎已收拾好情緒,臉上看不出絲毫白日里被當眾打翻藥碗的難堪或慍怒
只剩下沉靜的、恰到好處的擔憂。
她走到床榻邊,無視了褚墨琰那如同要將她凌遲般的、充滿恨意和狂亂的目光
也仿佛沒聽到他口中那破碎的、充滿惡意的詛咒。
她的視線落在褚墨琰被冷汗浸透的寢衣和痛苦扭曲的臉上,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王爺病勢反復,高熱不退,需得按時用藥。”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她將藥碗放在矮幾上,拿起干凈的布巾,動作自然而輕柔地替褚墨琰擦拭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
那冰涼的布巾觸碰到滾燙皮膚的瞬間,褚墨琰的身體猛地一僵!
如同被毒蛇舔舐!
他下意識地想揮開她的手,想嘶吼著讓她滾開!
然而,高燒帶來的極度虛弱和混亂,竟讓他連抬手都變得異常艱難。
他只能死死地瞪著她,用眼神傳遞著滔天的怒火和警告。
俞晚舟卻仿佛感受不到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恨意。
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擦拭得細致而專注,指尖偶爾不經意地拂過他滾燙的額角和鬢角。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在處理一件尋常的物件。
但就在這平靜的表面之下,褚墨琰那屬于帝王的、極度敏銳的洞察力,卻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她的眼神……太沉靜了。
沉靜得不像一個面對暴怒無常、病重垂危的丈夫的年輕王妃。
那清澈的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審視和探究
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醫者,在冷靜地評估著病人的狀態,而非一個妻子對丈夫應有的擔憂。
這種洞察,如同一盆混雜著冰塊的冷水,澆在褚墨琰因高燒和恨意而沸騰的神經上,帶來一陣詭異的、令他更加暴怒的清醒!
她在看他!
不是看丈夫!不是看王爺!
像是在看一個……“物件”?!
這個認知,比前世鳳儀宮的真相更讓他感到一種被徹底物化的、奇恥大辱!
他前世自以為掌控一切,卻原來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需要她盡職盡責扮演“賢妻”角色的、可悲的觀察對象?!
“你……在看什么?!”
他用盡全身力氣,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如破鑼,眼神卻銳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釘在俞晚舟臉上,試圖撕開她那層平靜的偽裝。
俞晚舟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充滿攻擊性和審視的目光,眼神依舊清澈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無辜和茫然:“妾身在看王爺的病勢。王爺高熱不退,神志似有不清,妾身擔憂……”
她的聲音溫順依舊,滴水不漏。
“擔憂?”
褚墨琰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夜梟般凄厲的冷笑
因為高燒而異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著她,“俞晚舟……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樣子!你心里……巴不得本王就此一命嗚呼吧?嗯?!”
此言一出,旁邊的小順子嚇得面無人色,噗通跪倒:“王爺!慎言啊王爺!王妃娘娘日夜操勞,衣不解帶……”
俞晚舟臉上的溫順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那抹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仿佛受到莫大冤屈的哀傷
眼眶瞬間泛紅,泫然欲泣:“王爺……您……您怎能如此想妾身?妾身嫁入王府,便是王爺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爺若有不測,妾身……妾身又能有何依靠?”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肩膀微微顫抖,將一個被丈夫誤解、悲憤交加卻又隱忍不發的賢妻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若非褚墨琰親耳聽過她前世的剖白,若非他此刻捕捉到了她眼底那轉瞬即逝的冰冷審視,他幾乎又要被這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好!演得好!
褚墨琰心中戾氣翻涌,幾乎要嘔出血來!
他看著她那迅速泛紅的眼眶和顫抖的肩頭,只覺得無比諷刺,無比惡心!
“滾出去!”
他猛地閉上眼,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從牙縫里擠出最后的命令,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厭惡和疲憊。
俞晚舟的身體似乎因為他的厭惡而更加僵硬。
她沉默了幾息,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迅速收斂,只剩下一種被深深傷害后的、帶著疏離的平靜。
她緩緩站起身,對著褚墨琰的方向,深深地福了一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
“是,妾身告退。藥……放在這里了,王爺若需要,便喚小順子伺候。”
她看了一眼那碗依舊冒著熱氣的藥,又看了一眼床上閉目喘息、如同被激怒的雄獅般的男人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了然。
隨即,她不再停留
轉身,腳步依舊沉穩,離開了這間充滿藥味、汗味和暴戾氣息的臥房。
俞晚舟離開后,房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褚墨琰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以及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小順子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褚墨琰依舊閉著眼,但腦海中卻如同燒開的沸水,劇烈翻騰。
高燒帶來的混沌感依舊存在,但俞晚舟那精湛的、充滿“委屈”的表演和她轉身時眼底那抹冰冷的了然
如同兩根尖銳的刺,深深扎進他的意識,帶來一種比高燒更甚的灼痛和……前所未有的“疑竇”。
前世,他沉浸在“琴瑟和鳴”的幻夢里,從未懷疑過她的“賢惠”和“深情”。
他以為她的冷靜是性格使然,她的包容是深明大義。
他享受著這份“完美”,并視若珍寶。
但此刻,帶著“未來”的殘酷真相重活一世,再次審視她的言行,褚墨琰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竄頭頂!
她的反應……太“完美”了!
完美得不真實!
完美得……像是在按照某種既定的、最優化的“戲本”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