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現代殞落—俞家有女
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車窗上,模糊了車外飛速倒退的城市霓虹。
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擺動,發出單調而疲憊的嘶啦聲。
俞晚舟坐在后座,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平板電腦光滑的屏幕,上面是助理剛剛發來的新客戶檔案——重度抑郁,伴隨嚴重的社交恐懼。
她習慣性地在腦海中構建著干預方案框架:暴露療法需謹慎,認知重構是基礎,或許可以嘗試結合一些正念引導…
她,俞晚舟,國內頂尖的臨床心理學專家,從一個孤兒到年紀輕輕,一手創立了“心舟咨詢”
在業內以犀利精準的洞察力和高效實用的干預方案聞名。
但是無人知曉,
堂堂知名的心理學專家竟然患有——“ISFY”情感綜合癥!
她所有的“人情練達”,不過是基于海量心理學知識庫和長期觀察建立的精密行為模型。
她一直偽裝的很好,身邊沒有人察覺出來。
“俞總,前面好像堵死了。”司機老陳的聲音帶著一絲焦躁,打斷了她的思
俞晚舟抬眼。
前方長長的車流密密麻麻,紋絲不動。
雨幕中,更前方,隱約可見一輛巨大的油罐車龐大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鋼鐵怪獸。
一種極其細微、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嘶嘶”聲,穿透車窗縫隙鉆了進來。
她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油罐車尾部下方。
借著后方車輛晃動的燈光,看到濕濕的地面上出現了油光,前面的油罐車出現了泄漏。
危險的氣息,冰冷而粘稠,瞬間攫住了她。
“倒車!快!”
俞晚舟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比分析病例時更無波瀾,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命令感。
ISFY讓她在滅頂危機前依舊保持著可怕的、近乎非人的清醒。
老陳猛地掛入倒擋,油門深踩!
幾乎在同一剎那,前方一輛試圖變道的小轎車,左后輪猛地碾上了那片致命的油污。
輪胎瞬間失去了所有抓地力,車身像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抽了一記陀螺,失控地旋轉著,橫甩過來!
時間在俞晚舟眼中被無限拉長、分解。
她清晰地看到那輛失控小車旋轉的角度。
看到老陳因驚駭而扭曲的臉龐和爆出青筋的手背。
看到車窗外被甩飛的雨滴在燈光下劃出的晶瑩軌跡。
看到那輛巨大的油罐車,如同傾倒的山岳
在濕滑的路基和失控小車的撞擊下,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緩緩地、無可挽回地向著他們這個方向側傾而來!
巨大的陰影瞬間吞噬了所有的光線。
“轟——!!!”
無法想象的巨大撞擊聲混合著金屬被撕裂、玻璃粉碎的尖嘯!
瞬間炸開!
俞晚舟感覺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拋起,五臟六腑似乎都要從喉嚨里擠壓出來。
世界在瘋狂旋轉、翻滾,刺鼻的汽油味、橡膠燒焦的糊味、還有濃烈的血腥味瞬間灌滿鼻腔。
安全氣囊在她面前“嘭”地炸開,巨大的沖擊力撞得她眼前一黑,隨后是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
劇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肢百骸洶涌襲來。
然而,在這極致的混亂、痛苦和瀕死的邊緣,俞晚舟那被ISFY籠罩的心湖,卻詭異地升起一種近乎透明的“了然”。
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未竟事業的遺憾,只有一種冰冷的、抽離的觀察:啊,這就是終結。
死于一場概率極低的交通意外,死于前方車輛的一次錯誤變道,死于一片泄露的油污。
像一串多米諾骨牌中,恰好被推倒的那一枚。
邏輯清晰,因果明確。
荒謬,卻合理。
她的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沉浮,最后一絲清晰的念頭,竟是關于那個重度抑郁的新客戶:他的首次社交練習,看來要換人來引導了…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名為“遺憾”的漣漪,便徹底沉沒。
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地、也是冷酷地,覆蓋了一切。
————
刺骨的寒冷!
緊接著,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擠壓感,仿佛被投入一個不斷收緊的冰冷皮囊。
身體被無形的力量瘋狂地推擠著,通過一條狹窄、粘滑、充滿阻力的通道。
外界的聲音模糊而遙遠,像是隔著厚重的海水
只能捕捉到尖銳變調的嘶喊、瓷器碰撞的叮當,還有…一種沉悶而急促的“咚!咚!咚!”聲
不知是來自外界,還是源于她這具陌生軀殼的深處。
她用盡了在母親子宮里所能聚集的所有力氣,掙扎著,試圖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束縛和冰冷的寒意。
本能驅使著她,朝著那唯一感知到的、帶著一絲暖意和微弱光亮的方向奮力前進。
“哇——!”
一聲嘹亮、尖銳、帶著新生憤怒和痛苦的啼哭,驟然撕裂了壓抑的空氣。
俞晚舟,或者說,這具剛剛脫離母體、渾身沾滿血污和胎脂的嬰兒軀殼的主人
終于接觸到了冰冷的空氣
她下意識地張開嘴呼吸,卻被涌入喉管的冰冷刺激得猛烈嗆咳起來,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視線模糊一片,只能感知到昏暗搖曳的光影,以及幾張湊得很近、五官扭曲而陌生的面孔。
她們穿著古怪,頭上似乎包著布巾,臉上混合著疲憊、緊張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惶。
“出來了!是個姐兒!”
一個沙啞疲憊的女聲響起,帶著如釋重負,卻又在下一刻轉為更深的驚懼,“血…血崩了!快!參片!熱水!穩婆!夫人撐住啊!”
混亂瞬間升級。
人影晃動得更快,呼喊聲更加尖銳急促,空氣中彌漫開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比車禍現場更加原始、更加濃烈。
俞晚舟被一只粗糙的手倒提著腳踝,毫不溫柔地拍打了幾下腳心,引來她更劇烈的嗆咳和啼哭。
然后,她被匆匆用一塊粗糙的布巾包裹起來。
她沒死?
不…那場車禍,油罐車側傾的巨影,金屬撕裂的聲音,身體被碾壓的劇痛……
都無比真實。
那么這里是…哪里?
這些穿著古裝、驚慌失措的女人?
這原始的接生環境?
這具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只會啼哭的弱小軀體?
一個冰冷的名詞,帶著宿命般的絕望,砸入她混亂的意識:“胎穿”。
她成了一個嬰兒。
一個剛剛誕生,似乎就帶來了死亡和災難的嬰兒。
那濃郁的血腥氣,穩婆絕望的呼喊,都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具身體的生母,恐怕兇多吉少。
“夫人…夫人不行了!”
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如同最后的喪鐘,敲碎了殘存的希望。
短暫的死寂后,是更大的混亂和壓抑的悲泣。
俞晚舟被抱了起來,換到了另一個懷抱。
這個懷抱帶著一種疏離的、審視的冰冷。
她努力聚焦模糊的視線,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眼睛,穿著深色的古式袍服,面容清癯,此刻卻籠罩著一層厚重的陰霾和…驚疑不定。
他看著襁褓中這個皺巴巴、啼哭不止的小生命,眼神里沒有初為人父的喜悅,只有深沉的悲痛和一種迅速滋長、幾乎無法掩飾的…嫌惡。
他的目光掃過產床上那片刺目的、逐漸凝固的暗紅,又落回嬰兒臉上,嘴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
“太傅大人…”一個年長些的仆婦聲音顫抖,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您看姐兒…”
“克母。”
男人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冰冷的字眼,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瞬間凍結了產房內本就稀薄的暖意。
“一出生就克死了生身母親,不祥之兆。”
俞晚舟的啼哭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詭異地停頓了一秒。
那屬于嬰兒的、無法自控的生理性抽噎還在繼續,但靈魂深處,一股遠比產房更冷的寒意彌漫開來。
太傅俞謙之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嫌惡幾乎化為實質。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她,對著混亂的仆婦們疲憊而冰冷地揮了揮手:“抱下去!找個奶媽子!別在這里添晦氣!”
他最后看了一眼產床的方向,眼神痛楚而復雜,隨即決絕地拂袖而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這“不祥”的嬰兒沾染厄運。
俞晚舟被那個仆婦緊緊抱著,帶離了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產房。
屋外的冷風讓她打了個哆嗦。
仆婦的腳步匆忙而沉重,帶著一種急于擺脫厄運的惶恐。
襁褓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她嬌嫩的皮膚。
她停止了無用的啼哭,小小的身體在寒冷和顛簸中微微顫抖。
透過模糊的淚光,她最后瞥了一眼那扇迅速關閉的、象征著生與死的房門。
——
時光在太傅府邸高墻的陰影里無聲流淌了十五年。
那個一出生便被烙上“克母”印記的嬰兒,長成了府邸里最沉默的影子——俞晚舟。
府邸雕梁畫棟,仆役成群,彰顯著當朝太傅俞謙之的清貴與權勢。
然而這份煊赫,與西跨院角落那間偏狹陰冷的廂房毫無干系。
這里是俞晚舟的方寸之地,是她的囚籠。
屋內陳設簡陋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凳,便是全部家當。
唯一透光的窗戶糊著廉價的桑皮紙,讓光線也顯得吝嗇而渾濁。
俞晚舟生母林氏,小官之女,是俞謙之的原配發妻,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溫婉。
十五年前,她在生產俞晚舟時遭遇血崩,拼盡全力誕下女兒后便撒手人寰。
俞謙之當時是個窮書生,與林氏意外相識,最后結為夫妻,一步步走到太傅的位置,兩人感情深厚。
而女子生產是一道鬼門關,在俞謙之痛失愛妻的悲慟與某些流言的推波助瀾下,“克母”二字如同沉重的枷鎖,牢牢套在了甫一降生的女嬰身上。
俞謙之看著襁褓中啼哭的幼女,眼中沒有初為人父的喜悅,只有深沉的悲痛和迅速滋長、幾乎無法掩飾的嫌惡。
他認定是這個孩子的到來,奪走了他心愛的妻子。
林氏死后不過兩年,俞謙之便在父母壓力與自身考量下續弦,迎娶了吏部侍郎的庶女王氏。
王氏入門后,很快為俞謙之誕下一子一女:嫡長子俞文博和嫡次女俞晚瑤。
新生命的到來沖淡了府中殘留的悲戚,也徹底奠定了俞晚舟在府中尷尬而卑微的地位。
在俞謙之眼中,俞文博是延續香火、光耀門楣的希望,俞晚瑤是嬌憨可人的掌上明珠。
而俞晚舟,只是那個帶來不幸、提醒他喪妻之痛的“克母”長女,一個需要養著卻不必費心的存在。
王氏深諳丈夫心思,對俞晚舟的輕慢與苛待便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府中下人最是勢利,眼見主母態度,對這位名義上的嫡長女更是輕賤,連帶著她身邊的粗使丫頭云岫也時常受些閑氣。
俞晚舟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如同石縫里一株無人問津的小草,沉默地長大。
她的面容依稀可見生母林氏的清麗輪廓,只是過分蒼白瘦削,常年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和疏離。
那雙眸子尤其沉靜,深不見底,仿佛能看透人心,卻又像蒙著一層薄冰,隔絕了所有外界的溫度。
“吱呀——”
房門被粗暴地推開,冷風灌入。
一個穿著桃紅綾子襖、梳著雙丫髻的丫鬟,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半舊的食盒。
她是繼母王氏房里的二等丫頭春杏。
“大小姐,您的午膳。”
春杏的語氣毫無恭敬,將食盒重重放在桌上。
里面是一碗寡淡的青菜湯,兩個硬邦邦的粗面饅頭,一小碟齁咸的咸菜。
俞晚舟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飯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有勞。”她的聲音平淡無波。
春杏撇了撇嘴,故意嘀咕道:“真當自己還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呢?夫人和少爺小姐們今兒個可是有上好的冰糖肘子和清蒸鰣魚…晦氣!”
她翻了個白眼,扭身就走,門也沒關嚴實。
俞晚舟仿佛沒聽見,拿起冰冷的饅頭,小口小口地、緩慢而仔細地咀嚼著。
粗糙的顆粒摩擦著口腔,咸菜齁得舌頭發麻。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專注地完成著進食的動作。
吃完一個,她將剩下的一個仔細包好,藏進床頭隱秘的墻洞暗格里。
剛收拾妥當,院子里傳來孩童的喧鬧聲。
“哥哥!你慢點!等等我呀!”嬌滴滴的女聲響起。
“哈哈,瑤兒真笨!連只蝴蝶都撲不到!”男孩得意洋洋。
俞晚舟走到窗邊,透過桑皮紙的破洞望去。
庭院里,她的二妹俞晚瑤,穿著簇新的鵝黃云錦小襖,正追著穿著寶藍錦袍的俞文博嬉鬧。
幾個丫鬟婆子緊張又諂媚地護著。
俞文博揮舞小樹枝追打粉蝶,猛地一撲,樹枝卻狠狠抽在恰好走到近前、躲避不及的云岫身上!
“哎喲!”云岫痛呼,針線籃子被打翻在地。
“哈哈哈哈!打中了!打中了!”俞文博拍手大笑。
“哥哥好厲害!”俞晚瑤也跟著咯咯直笑。
云岫眼圈瞬間紅了,強忍著不敢吭聲,慌忙蹲下撿東西。
俞晚舟站在窗后,靜靜看著。
云岫是這府里唯一還勉強算對她有幾分善意的下人。
她看著云岫強忍淚水的側臉,看著俞文博臉上的惡意和俞晚瑤天真的殘忍。
就在這時,回廊入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俞謙之的身影出現了。
俞文博兄妹的笑鬧聲戛然而止。云岫嚇得僵住。
俞晚舟推門而出,低著頭,腳步虛浮地走向云岫,刻意讓自己單薄的身影暴露在俞謙之的視線內。
她走到云岫近前,用一種刻意壓抑著哽咽的聲音低問:“云岫…我的帕子…補好了嗎?”
說話間,她微微側臉,蒼白臉頰上幾道刺目的紅痕和舊衣下凍得青紫的手腕,在俞謙之眼前一覽無余。
俞謙之腳步頓住。銳利的目光掃過散落的針線、眼眶發紅的云岫、衣著光鮮卻面帶嬉鬧余痕的兒女,以及眼前穿著寒酸、帶著傷痕的長女。
他自然看到了俞文博手里的小樹枝。
氣氛凝固。
“成何體統!”俞謙之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斥責,目光嚴厲掃向俞文博兄妹,“嬉鬧無度,沖撞長姐!都給我回房去,抄《弟子規》十遍!晚飯前交來!”
他又冷冷瞥向云岫,“收拾干凈!再有下次,一并責罰!”
俞文博和俞晚瑤小臉煞白,被慌忙帶走了。
俞謙之的目光最后落在垂首肅立的俞晚舟身上,停留片刻。
那目光復雜難辨,最終只冷硬丟下一句:“衣衫不整,儀態有虧,也回房去!”
說罷,拂袖而去。
俞晚舟低應一聲,姿態恭順。直到父親走遠,才緩緩直起身。
臉上火辣辣地疼,手腕在冷風中刺骨。
她眼底卻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云岫湊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小姐…您的手…”
俞晚舟輕輕拂開她,“無妨。收拾東西,回房。”
聲音淡漠。
回到陰冷廂房,關上門。
俞晚舟走到水盆邊,用冰冷的濕布,用力擦去臉頰上刻意制造的紅痕。
皮膚被搓得生疼,泛紅的地方反而更明顯了。
她看著水盆里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那張屬于十五歲少女卻暮氣沉沉的臉。
她換上更破舊但厚實些的家常襖子,遮住凍傷的手腕。
將那張畫滿標記的太傅府地圖仔細折好,藏回暗格。
內心在籌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