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宮賜婚 —靖王褚墨琰
四季不斷交替,春去秋寒……
太傅府邸表面的平靜下,暗流因俞謙之那日偶然的“注視”而發生了微妙的偏轉。
王氏顯然受到了敲打,雖未明言,但俞晚舟每日送到西跨院的飯食,竟罕見地連續幾日有了些油星,甚至偶爾能見到幾片薄薄的肉。
春杏再來送飯時,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輕慢也收斂了許多,雖依舊冷淡,卻不敢再摔摔打打。
云岫的日子也好過了些,至少俞文博兄妹再嬉鬧時,會下意識地避開西跨院附近。
俞晚舟將這一切變化冷靜地記錄在心。
示弱與借勢的法則初顯成效,但這不過是高壓下短暫的松動,如同暴風雨前那片刻虛假的寧靜。
她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謹慎。
那間陰冷的廂房,依舊是她最主要的堡壘。
她利用一切機會觀察府內的人事變動,從云岫偶爾帶回的只言片語中拼湊著朝堂的風向——父親俞謙之近來似乎愈發忙碌,眉宇間常帶著憂色,府里往來的官員面孔也多了些凝重。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連深宅后院也能嗅到幾分。
這日午后,俞晚舟正坐在窗邊,借著稀薄的天光,用一枚磨尖的銅簪子,在舊布片上練習著縫合——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另一項生存技能。
指尖被扎破了幾次,沁出細小的血珠,她眉頭都未皺一下,只將手指含入口中吮去血跡,繼續下一針。
動作穩定,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突然,前院方向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夾雜著管家刻意壓低卻難掩緊張的呵斥:“肅靜!都肅靜!宮里來人了!”
俞晚舟手中的銅簪子微微一頓。
宮里?她的心念電轉。
父親身為太傅,位高權重,宮中傳旨并不稀奇。
但管家如此失態,來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
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計,悄無聲息地貼近窗欞,側耳細聽。
院墻隔絕了大部分聲響,只能捕捉到一種令人心悸的肅穆和壓抑。
很快,騷動似乎朝著正廳方向集中。
緊接著,一個極其尖利、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片刮過耳膜,清晰地響徹了整個太傅府邸的上空,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圣——旨——到——!太傅俞謙之接旨——!”
如同平地驚雷!
整個太傅府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風聲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仆役,無論在哪個角落,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匍匐在地。
俞晚舟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尋常的口諭,是正式的圣旨!
如此陣仗,所為何事?
她快速過濾著近期收集的信息碎片:朝堂暗流…父親憂色…皇子間的微妙平衡…一個模糊而危險的猜測瞬間成型。
她立刻起身,動作迅捷無聲。
她沒有去前院湊熱鬧的資格,西跨院也過于偏僻。
她選擇快步走向連接西跨院與中庭的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門。
那里有一叢茂密的芭蕉,是絕佳的隱蔽觀察點。
她剛在芭蕉葉后藏好身形,就看見父親俞謙之疾步從中庭穿過,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灰白。
他身后跟著同樣面無人色的王氏,以及府中幾位有頭臉的管事。
一行人腳步匆匆,幾乎是跑著趕往正廳方向。
俞晚舟屏住呼吸,將自己縮得更緊,只露出一雙眼睛,如同潛伏在暗影中的獸。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仿佛被拉得無限漫長。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終于,那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清晰地宣讀著內容: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傅俞謙之,清正端方,國之肱骨。朕聞其嫡長女俞晚舟,秉性柔嘉,嫻靜守禮…特賜婚于皇四子靖王褚墨琰為妃!擇吉日完婚!欽此——!”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俞晚舟的耳中,再刺入她冰冷的心臟。
靖王…褚墨琰!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記憶深處激起一片冰冷的漣漪。
她當然知道這位皇子。
不受寵!
一個被皇帝厭棄、被朝臣避之不及的皇子!
一個被圈禁在權力邊緣、注定與至尊之位無緣的閑散王爺!
賜婚給他為妃?這哪里是恩典?
這分明是將她,一個本就背負著“克母”污名、在家族中如同棄子的嫡長女,推向一個更冰冷、更絕望的深淵!
一個更大、更華麗的囚籠!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
前廳傳來俞謙之謝恩的聲音,干澀而沉重:“臣…俞謙之,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里聽不出半分喜氣,只有認命般的頹然和沉重。
王氏似乎低低驚呼了一聲,隨即被俞謙之嚴厲的眼神制止。
很快,傳旨太監被恭恭敬敬地送走,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明黃色卷軸,被俞謙之如同捧著燙手山芋般接了過去。
府邸內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壓抑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在各個角落低低蔓延開來。
俞晚舟依舊藏在芭蕉葉后,一動不動。
夕陽的余暉透過葉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明明滅滅。
她看著俞謙之捧著圣旨,步履沉重地走向書房的方向,背影透著從未有過的佝僂。
看著王氏緊隨其后,臉上交織著震驚、后怕,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俞晚舟緩緩收回目光。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帶著凍瘡痕跡和新添針眼的手指。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瞬間清明。
她慢慢松開手,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印。
然后,她默默轉過身,沒有再看那象征皇權枷鎖的明黃卷軸一眼,也沒有再看父親或繼母一眼。
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西跨院那間陰冷囚籠般的廂房走去。
腳步聲在寂靜的回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卻又異常平穩。
回到廂房,關上門,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和窺探。
她走到那張唯一的木桌旁。
桌上,是尚未完成的簡陋針線,是半塊硬邦邦的粗面饅頭。
俞晚舟的目光掃過這一切,最后落在墻角那個她早已備好的、半舊的小布包袱上——里面是她積攢下的幾件換洗衣物,一些磨利的銅簪、小刀等工具,幾塊藏起來的碎銀(來自早年變賣生母遺物),以及…那張畫滿了標記的太傅府地圖。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半塊饅頭,而是極其平靜地、將包袱拿起,放在桌上,開始有條不紊地檢查里面的東西,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燭火跳躍,在她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映不出恐懼,映不出悲傷,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和湖面下無聲燃燒的、永不妥協的生存意志。
囚籠換了地方。
不過是,從一座牢籠,走向另一座更大、更森嚴的牢籠。
活下去。
無論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