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隱鱗密報·帝心難測
沉水香的氣息在御書房內濃得化不開,如同凝固的琥珀,將時間都粘滯得緩慢而沉重。老皇帝趙弘半陷在寬大的紫檀木御座里,身上裹著厚厚的明黃錦被,蠟黃枯槁的臉上,眼窩深陷,唯有一雙渾濁的眼珠,在昏黃的宮燈下偶爾轉動,泄露出深潭般的幽光。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剛歇,胸腔里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般的艱難。
一個身影,如同御書房本身投下的影子,無聲無息地跪伏在御案前三步遠的金磚地面上。來人全身包裹在毫無紋飾的純黑衣袍中,連頭臉都被黑巾蒙住,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波動,如同兩口枯井,倒映著燭火,卻仿佛連光都能吸進去。他像一塊冰冷的石頭,融進這片金碧輝煌的陰影里,存在感稀薄,卻又無處不在。這便是“隱鱗”,老皇帝手中最隱秘、也最鋒利的爪牙。
“說?!崩匣实鄣穆曇羲粏〉萌缤凹埬Σ粒瑤е鴿庵氐奶狄?,卻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穿透力。
“是,陛下?!彪[鱗首領的聲音同樣毫無起伏,平直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目標甲(蕭漓)昨夜在觀星臺靜室動用秘法,溯源邪物(龜甲粉末),遭受反噬,傷勢不輕。溯源過程中,邪物氣息異常活躍,似受遠方操控。目標甲在靜室停留超過一個時辰,離開時帶走微量未知紅色礦物樣本?!?p> 老皇帝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枯瘦的手指在錦被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沉悶的微響。靜室反噬…果然,那龜甲背后的東西,不簡單。蕭漓…這把刀,夠鋒利,也夠莽撞。
“目標乙(趙珩)昨夜子時三刻,于城西廢棄車馬行,秘密會晤目標甲(易容狀態)。時長約一炷香。雙方達成某種共識。目標乙離開后,其王府暗線活動加劇,重點篩查方向:五皇子府管事周祿名下關聯商行、黑市稀有礦物交易記錄(尤其深紅色、非玉非石類)、北境軍鎮近況?!?p> “呵…”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毒蛇吐信的冷笑從老皇帝喉嚨里溢出。車馬行?倒是會挑地方。達成共識?他的好侄孫,終于按捺不住,和那位“妖師”攪到一起去了?目標倒是明確——老五。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一切的冰冷嘲弄。老五啊老五,你那些小動作,真當朕老眼昏花,看不出來么?囤積糧草(孫謙案)、染指軍械、勾結邪修…所圖不小啊。也好…有這兩把刀替你開鋒,省得朕再費力氣。
“目標丙(蘇晚)已蘇醒,精神狀態極不穩定,言語混亂,夾雜大量不明詞匯(‘實驗室’、‘躍遷’、‘清理程序’等)。目標甲與其有過短暫交流,內容涉及寒潭所見(枯瘦人影、發光龜甲)及‘冰冷可怕’感受。目標丙對所處環境極度恐懼,認定自身來自‘鋼鐵與光’之界域。目標甲將其置于嚴密看護之下?!?p> “鋼鐵與光…”老皇帝咀嚼著這個怪異的詞,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帶著探究的疑惑。來自界域之外?墜落寒潭?還撞破了鬼手劉的秘密?此女…究竟是意外,還是棋子?他枯瘦的手指敲擊的速度快了一絲,“盯緊她。朕要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動作。還有…她身上那些奇裝異服,查!給朕查清楚那是什么材質!從何而來!”
“是。”隱鱗首領毫無波瀾地應下。
“另外,”老皇帝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錐刺破沉滯的空氣,“那種紅色的石頭…暗紅碎石…朕要它的來歷!不惜一切代價!掘地三尺,也要給朕挖出來!”
“遵旨!”隱鱗首領的頭顱更低地俯下。
“去吧?!崩匣实燮v地揮了揮手,仿佛驅趕一只蒼蠅。
隱鱗首領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御書房,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御書房內重歸死寂,只有老皇帝粗重的呼吸和燭火偶爾的噼啪聲。他閉上眼,蠟黃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進行著無聲的算計。
***
雕梁畫棟的承恩宮內,暖香襲人。龐貴妃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一身水紅色云錦宮裝,襯得肌膚勝雪,風韻猶存。只是此刻,她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卻布滿了驚惶與焦慮,精心描繪的遠山黛眉緊緊蹙起,再無半分往日的慵懶風情。
“父親那邊…還沒有消息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纖纖玉指無意識地絞著手中的絲帕。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宮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吶:“回娘娘,太師大人傳話說…五殿下那邊…似乎對昨夜‘醉忘憂’的變故很是不滿…說…說我們的人太過大意,打草驚蛇…還…還折損了好手…如今國師和世子都盯上了…再想動那個算卦的小子和那來歷不明的女子…怕是難了…”
“廢物!”龐貴妃猛地坐直身體,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父親手下都是些廢物!一個市井算卦的都拿不下!還惹得一身騷!現在好了!引火燒身!”她胸口劇烈起伏,想到五皇子趙琛那張看似溫和、實則陰鷙的臉,心中更是一陣發寒。趙琛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若是被他認為龐家辦事不力,拖了后腿…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必須轉移陛下的視線!給那個蕭漓再添一把火!
“更衣!”龐貴妃霍然起身,臉上重新堆起溫婉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冰冷,“本宮要去給陛下請安?!?p> 片刻后,精心裝扮、香氣襲人的龐貴妃裊裊娜娜地走進了御書房。她無視了那濃得令人窒息的沉水香和帝王身上散發的沉沉暮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柔情,端著親手燉煮的冰糖燕窩羹,盈盈拜倒。
“陛下…您要保重龍體啊…”她的聲音又軟又媚,帶著刻骨的心疼,“臣妾瞧著您這兩日氣色又差了,心都揪著疼…定是那起子小人,在朝堂上攪風攪雨,惹得陛下憂心…”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溫熱的羹湯奉上,眼角余光卻偷偷打量著老皇帝的臉色。
老皇帝半闔著眼,任由她將玉碗放在案上,并未去碰。
龐貴妃心中一定,繼續柔聲道:“臣妾聽說…國師大人昨夜又在觀星臺鬧出好大動靜…還受了傷?唉…她年紀輕輕,行事又那般…跳脫不羈,整日與些邪祟之物打交道…臣妾是真怕…怕她道行不夠,反被邪氣所侵,傷了自身是小,若是…若是沖撞了宮闈,影響了陛下您的圣體安康…那可如何是好…”她的話語看似關切,字字句句卻都指向蕭漓的“不端”和“危險”。
“哦?”老皇帝終于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龐貴妃那張精心描畫的臉上,如同冰冷的探針,“愛妃…倒是消息靈通。連觀星臺內的事…都一清二楚?”
龐貴妃心中猛地一咯噔!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她強作鎮定:“臣妾…臣妾也是聽底下人嚼舌根…當不得真…只是憂心陛下…”
“憂心朕?”老皇帝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朕看…愛妃是憂心別的吧?”
他枯瘦如柴的手緩緩抬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輕輕捏住了龐貴妃小巧的下巴。力道不大,卻讓龐貴妃渾身血液都仿佛瞬間凍結!她感覺那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皮膚。
“回去告訴你父親,”老皇帝的聲音壓得極低,嘶啞而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龐貴妃心頭,“朝堂上的事,朕…自有分寸。他的手,還有你的心…都該放在該放的地方。這后宮…這江山…都還姓趙!若再敢妄自揣測圣意,或者…自作聰明地往火堆里添柴…”他手指微微用力,龐貴妃痛得眼淚瞬間涌出,卻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朕…不介意…換個人來坐你父親的位置?!崩匣实鬯砷_手,仿佛拂去一粒塵埃,重新靠回御座,閉上了眼,“退下吧。朕…乏了?!?p> 龐貴妃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退出了御書房。直到冰冷的夜風打在臉上,她才驚覺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扶著冰冷的廊柱,大口喘息,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更深的怨毒。
父親…五殿下…還有那個該死的蕭漓!都怪他們!陛下…陛下他什么都知道了!
***
御書房內,重歸死寂。
老皇帝獨自坐在無邊的沉水香里,劇烈地咳嗽起來,蠟黃的臉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紅。他望著案頭那盞跳躍的燭火,渾濁的眼底卻是一片冰冷死寂的算計。
“老五…蕭漓…趙珩…”他低聲念著,聲音如同毒蛇在枯葉上爬行,“斗吧…都斗起來才好…這潭水…越渾…朕才看得越清楚…也越容易…摸到那真正的大魚…”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墻,落在了觀星臺的方向,落在了那個昏迷的異世女子身上,最終,落在了北方那片沉沉籠罩的陰云之上。
“陰云蔽日…血食…北地烽煙…”老皇帝喃喃自語,枯瘦的手指在錦被上敲擊出最后的、沉悶的節奏,“玄璣子…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那紅色的石頭…又是什么?”
燭火跳動了一下,將帝王孤獨而陰鷙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華貴的金磚地上,如同蟄伏的、等待擇人而噬的兇獸。棋局已亂,棋子各懷心思,而執棋的手,依舊隱藏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冷冷地俯瞰著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