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末夏初,綠意盎然,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照在明瑾宮西北角一處房屋的云紋琉璃瓦上,發(fā)出晶瑩的光澤。
“媼媼——”
屋里的彩繪屏風(fēng)后面,是一張紫檀夜華床,傾依昏睡在床上,時不時的皺一下眉。
她的頭上,面頰上依稀可見燒灼后留下的傷痕,有些地方敷著藥膏,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
“媼媼,我好難受啊——”
媼媼是她的外婆,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媼媼嗎?
那人走到傾依床前,低下頭,打量了傾依半晌,然后伸出一只手,撫上了傾依的額頭。
額頭依然有些熱,但比昨夜涼了一些。
傾依感覺到了額頭上的溫暖,便安靜了下來,不再躁動。
她又看到了月光,媼媼抱著幼小的她,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們小阿依,是月神選了上百年才選中的侍者,是月亮最喜愛的小女兒。“
”媼媼,不要走——”
睡夢中傾依感覺到那只手離開了額頭,慌亂之下伸出右手去捉,但卻捉了一個空。
害怕中她忽然睜開了雙眼,一個男子的面龐在陰暗中若隱若現(xiàn),燭光將他本就雕塑般過于鋒利的線條清晰的勾勒了出來。
傾依的手僵在了半空。
男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頭低下來微微一偏,斜眼打量著她。
“總算是醒了——怎么啦?很奇怪為什么我沒死嗎?”
男人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聲音在昏暗且寂靜的房間里面,顯得特別的壓迫。
他望著傾依眼里的不可置信,不由得冰涼無聲的笑了一下。
這原本是一個相當(dāng)俊美的男子,烏黑的濃眉,深邃的眸子,帶著濃濃的墨色,又高又挺的鼻梁,不笑似笑的唇角,永遠那樣的從容淡定。
唯一跟他年齡不協(xié)調(diào)的,是他嘴角跟額頭那幾道淡淡的細紋。
“陳洛辛——”
夜傾依望著此人,終于從半夢半醒中徹底的清醒了過來,然后在心里用一瞬間的功夫?qū)⑦@個名字咒罵了一萬次。
“所以我總說月侍大人做事魯莽草率,詭計雖多,但成不了大氣候。”陳洛辛望著傾依眼底的憤怒,不緊不慢的說道。
傾依明顯被激怒,眼底的火氣更是旺盛。
話說昨晚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要與陳洛辛同歸于盡,于是在望雨閣四周埋下引火的草絮,坐等陳洛辛自投羅網(wǎng)。
她在心里復(fù)盤昨晚的行動,事情到這一步為止都很順利,她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任何一點魯曼草率。
她還記得當(dāng)晚陳洛辛如期而至——只是沒想到孟桓衍也出現(xiàn)在了陳洛辛身邊,不過這沒什么,夜傾依猶豫了一秒,就立刻決定將他們一齊燒死——都是一丘之貉,也算是為民除害。
桌上有一壺傾依早就泡好的熱茶,這壺茶里,當(dāng)然放了小虺配制的獨門毒藥。
這是她的萬全之策,不管被毒死還是燒死,這陳洛辛總得選一個吧?
她親眼看著陳洛辛與孟桓衍二人茶也喝了,她火也點了,為什么這人此刻還可以面帶譏笑完整無缺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傾依動了一動身子,左邊肩膀處皮膚忽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啊嗷——”她小小聲的憋在嗓子眼里叫了一下,不能在陳洛辛面前流露出一點痛苦。
她是真的好痛,但身體上的痛又如何比得上心里的痛。
她是大夜國的公主,也是彌伽族的月侍,預(yù)言中能解救彌伽于危難之中的月神之女。
彌伽守護千年的大壩也危在旦夕,唯一能修復(fù)大壩的大禹鎮(zhèn)水銘文被陳洛辛獲得,但他見死不救,不肯交出銘文,一旦大壩崩潰,十萬彌伽族人便將家園盡毀,死傷無數(shù),她又如何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為什么沒能燒死陳洛辛,也沒能燒死她自己?
傾依面上的痛苦與不甘之色更甚。
“你想見你媼媼嗎?”陳洛辛忽然問道。
他冰涼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媼媼?媼媼在哪里?你把媼媼怎么了?”夜傾依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痛,猛地坐了起來。
撕裂般的劇痛再次傳來,她臉色霎時間便得蒼白無比。
她這次殺陳洛辛不成,按陳洛辛的性格,滅她彌伽滿族并不是不可能的。
陳洛辛無動于衷的看著她,冷冷的道:“媼媼這兩天一直在你身邊,你不知道嗎?噢,你睡了十天,當(dāng)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十天?”傾依睜大了眼睛,難道不是昨晚的事情嗎?
“是啊,從你殺人放火那天算起,今天正好第十天。”陳洛辛面上隱隱露出幾分嘲諷之色,這是夜傾依最熟悉也最討厭的神色。
“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里嗎?”陳洛辛面上譏色更甚,“你被人伺候慣了,從來不會泡茶,你那杯茶放了太多太多的茶葉了,苦得無法下咽,桓衍說他喝第一口就知道是你在搞鬼了。”
夜傾依目瞪口呆。
自己千算萬算,沒想到竟敗在了細節(jié)上。
而且這么說,孟桓衍也沒有死咯。
她心中又再次咒罵了一萬遍陳洛辛、孟桓衍、以及她自己。
“我們很好奇你想要做什么,就假裝昏迷,你跑去窗簾后面點火,打了半天火折子都沒有打著,我都替你著急,只是我沒想到你引火之物用得那么好,火起來得太快了,你身上那身侍從的衣裳又特別容易著火,于是你瞬間變成了一個火人。”說道這里,陳洛辛嘴角又是泛起一縷譏諷的微笑。
“你死了沒有什么,但我不好向媼媼交待,于是我們只好上前去救你,”陳洛辛輕描淡寫的將那晚的驚心動魄一筆帶過,接著道:“等安置好你,回頭才發(fā)現(xiàn),望雨閣已經(jīng)被大火完全吞噬。”
“你知道嗎,九洲萬川圖就在閣樓上。”陳洛辛的聲低了下來,眼里的嘲諷忽然換成了如刀鋒一樣冰冷的殺意。
傾依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她當(dāng)然知道九洲萬川圖是什么。
與蝴蝶鏡,大禹鎮(zhèn)水符齊名的上古三神器,得之即可安天下。
多少帝王將相江湖隱士,窮一生之力,就為了找尋這三樣寶物。
莫名其妙的,如今竟被她燒掉了一個?
“媼媼聽說你受傷了,三天三夜晝夜不停,從彌伽趕來看你,她說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修復(fù)九洲圖,那就是你。”
“什么——?”傾依再次大吃一驚。
她哪里會修復(fù)什么圖,她連帕子破了都不會補。
“這么說我還是被騙了咯?”陳洛辛嘆了口氣,“看來我還是太善良了。”
夜傾依是第一次聽得善良二字跟陳洛辛聯(lián)系在了一起,荒謬、太荒謬。
但媼媼是絕對不會騙人的,媼媼要救她的阿依,有一萬個辦法,但絕對不會騙人。
“媼媼呢,我要見媼媼。”她啞著嗓子道。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又干又痛,聲音稍大一些就嘶啞無比。
“阿謙。”陳洛辛扭頭朝門口喊了一聲。
“屬下在!”夜傾依聽得門口傳來陳洛辛走狗易謙的聲音。
“去請媼媼來,”陳洛辛說罷,又轉(zhuǎn)向傾依:“你最好不要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不會為難媼媼,但對你就不好說了。”
傾依撐起身子,怒視著陳洛辛。
她發(fā)髻松散,髻邊一枚玉簪搖搖欲墜。
陳洛辛順手將這枚簪子拔了出來。
“你最好能修復(fù)萬川圖,否則,你還有你那些族人,真的沒辦法活下來。”
他一松手,簪子落在了青石地面上,清脆的撞擊聲傳來,玉簪應(yīng)聲碎作兩截,陳洛辛也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