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夜傾依自嫁給陳洛辛之后,第一次再見到媼媼。
她自幼喪母,媼媼將她撫養(yǎng)大,教她讀書寫字,控制月蛇,教她判是非曲直,斷生斷死。
但真沒教過她如何泡茶,以及修復什么九洲萬川圖。
媼媼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頭發(fā)也更白了些,蘇穗見媼媼進來,便悄悄走了出去,然后將房門帶上。
屋內此刻只剩下這祖孫二人,媼媼輕撫傾依頭發(fā),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后長長的嘆了一聲。
“阿依,你知道這是什么嗎?”媼媼從懷里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銅鏡。
“這不是媼媼舊日里常用的那面鏡子嗎?”
這枚鏡子,傾依可太熟悉了,從小就拿手里把玩過無數次。
“這就是蝴蝶鏡?!眿媼嬙趦A依耳邊,極小聲的說道。
傾依睜大雙眼,一臉的不可置信。
在媼媼身邊養(yǎng)了十五年,今天才知道,那枚傳說中的上古神器蝴蝶鏡,竟然一直就在媼媼手里。
“我們彌伽奉禹皇之命,鎮(zhèn)守大壩,到如今,已近千年矣?!?p> “孩子啊,這事怎么會落在你的身上呢?”
媼媼喃喃自語,眼里是無盡的悲傷。
傾依終于知道為什么媼媼說她可以修復九洲萬川圖了。
原來只有她可以進入蝴蝶境,回到放火之前的時間,然后用螢粉復刻一幅九洲萬川圖。
“孩子,蝴蝶鏡需要你的靈血來維持構建異界,世上一日鏡中一年,只是你的靈血撐不過半日,要快啊?!?p> 傾依不以為然一笑。
媼媼向來對她過分操心,不就是流幾滴血睡一覺的事情么,一切盡在掌握。
她信心滿滿,咬破指尖,不帶半點猶豫。
鮮血觸碰到銹跡斑斑的鏡面,鏡子竟瞬間變得清晰了起來。
鏡中的女孩,額頭面上沒有了傷痕,肩膀上也不見紗布,一張極為秀美的少女的臉,晶瑩剔透,宛若初月。
傾依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得身體有些微微發(fā)冷,似乎什么東西在從她體內流失。
“——阿依,三公子答應我,只要修復好萬川圖就將鎮(zhèn)水符文交給我?!?p> “——阿依,兩樣神器都會落入他的手里,去到鏡內,要冷靜克制,只有讓三公子信任你,才能最快找到萬川圖?!?p> “阿依——阿依——”
媼媼的話一直在傾依耳邊不停地回響,直到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遙遠。
“夫人,廚房問夫人晚上想用什么膳?”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卿依怔了一下,睜開眼睛,從小銅鏡里看到女婢蘇穗端著一盞熱茶走了過來。
“媼媼呢?——”話到嘴邊,忽然停下。
她正坐在梳妝臺前,眼前的妝匣半開,里面散落著珍珠水粉,身旁的青銅雁魚燈燃著明亮的火光,她目光游走,然后停留在了右手邊的一個妝匣。
黑色烏木做的匣身,上面雕刻著一排各種樣子的雀鳥,每一只雀鳥下面都是一個小小的機關。
這種窮盡人力做的小玩意,叫做九鸞鳴珂篋,是他父親夜國國君當年送她母親的禮物,機關設置好后,非本人無法開啟。
傾依熟練的點了幾只雀鳥,妝匣咔嗒一聲打開,里面,躺著一只白色的玉簪。
潔白如雪,通體晶瑩,釵頭是一朵含苞的玉蘭。
細細的簪身上,刻著四個清秀的篆文:皎皎如月。
這就是方才陳洛辛摔碎的那一只玉簪啊。
傾依默默將玉簪插在發(fā)髻上,然后將眼前的蝴蝶鏡用帕子裹好,放進了九鸞鳴珂篋里,再鎖好機關。
“阿穗,今天什么日子?”卿依轉頭問向身后的婢女。
“九月十三呢?!碧K穗溫柔的回道。
蘇穗是陳太后送給夜傾依的侍女。
夜傾依一進明瑾宮,從第一天起,就把明瑾宮上上下下鬧得雞犬不寧,陳太后看不過眼,便將自己身邊一個最可靠的侍女派過去,美其名曰侍奉夜傾依,實則是想教她一些中原大國的禮儀。
畢竟,夜國乃南疆小國,而她又在彌伽長大,在陳國人眼里,那更是上不了臺面的巫毒部落。
只是,她跟陳洛辛水火不容,又豈是因為禮儀問題。
窗外天色黯淡,草木零落,樹葉微黃,夜傾依心中算了一下,唔,嫁到這個鬼地方差不多六七個月了,還好,那時她跟陳洛辛還只是水火不容,離后面的你死我活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必須在明年暴雨來臨之前,跟陳洛辛那廝修復好關系!
想到此處,夜傾依腦仁隱隱作疼,她揉了揉腦門,然后問到:“話說我這幾天做了什么讓陳洛辛不快的事情么?”
這個問題問得蘇穗一頭霧水,夫人你天天讓公子不快,你自己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夜傾依是真的不知道??!
她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蘇穗,擺了擺手:“遠的就不提了,說說最近的吧?!?p> “最近的啊——”蘇穗想了想,道:“公子今早發(fā)現是夫人前日用熱茶澆了棲梧宮送來的那些菊花——夫人不記得了嗎?”蘇穗小心翼翼的道。
這件事情公子固然勃然大怒,但對夫人來說,倒還真是日常小事,不放在心上倒也是有的。
“啊——額——”哼唧半天,夜傾依算是想起來了。
——九月十五他們陳國宮里的慣例要搞望月菊花宴,今年正好輪到明瑾宮,于是早幾日棲梧宮謝夫人便譴人送來三株菊花,說是極品植株,價值連城,連花盆都是青玉雕成。
話說那三盆花確實顏色極美,清香四溢,與一般菊花不同,但更稀罕的,是陳洛辛見到這三盆花時的神色。
那從來都是冷若冰霜的臉上竟然會露出微笑!
這自然不會是因為這菊花難得。
是因為送花人的心意罷。
其實這次謝憶慈以長嫂之姿,給明瑾宮送來三盆極品菊花,這是宮廷之內是再尋常不過的往來,可是夜傾依一見陳洛辛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不自禁的喜色,就氣不打一處來。
想想看,也沒有什么別的原因,她就是不想看到陳洛辛高興而已。
這邊陳洛辛盡管高興,那邊夜傾依已經不動聲色的將杯中滾燙的熱茶盡數倒入那三盆無比嬌嫩矜貴的菊花上。
果不出其然,不消一兩日的功夫,原本鮮艷欲滴的秋菊盡數凋零,而明瑾宮的菊花宴,也熱火朝天布置的差不多了。
就在這一日清晨,陳洛辛發(fā)現了枯萎的菊花,急忙將侍從侍女們召集來一一拷問,終于有人悄悄告知公子,說那天看見夫人用熱茶澆花了。
陳洛辛氣沖沖的來到夜傾依起居的西廂房,質問夜傾依為何要這樣做,傾依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說:“什么,花枯萎啦?我不知道啊,我一個蠻夷之人,平素都是喝涼水,到了中原才發(fā)現你們中原人愛喝熱水,以為花也是這般,怪我咯?!閉f罷斜著眼睛看著陳洛辛。
陳洛辛的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夜傾依看得那叫一個心情舒暢,只差沒笑出聲來。
這么說來,在蝴蝶鏡里,這就是今天早晨發(fā)生的事情咯!
夜傾依看了看天色,然后迅速在梳妝臺前坐正了身子,一手打開臺面上的一個珍珠粉匣,開始飛快的往面上撲粉。
“夫人您這是——?”
“快幫我梳頭,陳洛辛是不是快要回來了?”
明瑾宮的西花廳,是陳洛辛回府至南書房的必經之路。
夜傾依嫁過來第一天起,兩人就沒有在一間屋里同處過,一個占據了最是溫暖明媚的西廂房,另一個便一直睡在靜寂冰涼的南書房。
此時此刻,夫人盛裝打扮,泡好香茶,守在西花廳,屋外秋風瑟瑟,屋內明燭高照,一眾內侍仆從內心忐忑不安,不曉得夫人今日打算作什么妖。
夜傾依則端坐在鋪了絨氈的黑檀木高椅上,內心也是在不住的盤算。
一會見到陳洛辛那廝,她該如何面帶微笑,如何開口為菊花之事道歉,如何向他保證日后絕不做忤逆之事——想到這些,傾依只覺得胃內翻滾,一陣又一陣的惡心涌上心頭。
夜傾依這般枯坐良久,仍不見陳洛辛身影,不免煩躁,轉身譴人喚來內侍總管田肱,詢問他陳洛辛為何還不回來。
田肱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看了一眼夜傾依,又馬上低下頭去,回答道:“公子去大執(zhí)圭府上了,保不定今晚回不回來,夫人若有事吩咐,不妨交待給在下,公子一會來,我定當馬上告知公子。”
夜傾依哼了一聲,沒有再理會田肱,只端坐如磐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傾依耐心一點一滴流逝,就在她耐心終于耗盡,打算一腳踢翻桌子走人的時候,聽得仆役跑來通報,公子回府了。
冷靜,克制,莫沖動,忍辱方能負重,夜傾依在腦子里將媼媼囑咐過的話一遍又一遍的默念。
頃刻間,陳洛辛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連廊的那一端。
那時他還沒有弒父弒兄,也還沒有被立儲,只不過是陳國公數個兒子中的一個,而且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
天下人都說公子洛辛,謙遜爾雅,如水如璞,啊呸,這天下人都瞎了狗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