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交了最后一張考試卷,柳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同時,她覺得考場里的每一位同學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熱浪向她撲過來,使她無法在考場上呆下去。于是,她迅速地離開了這里。
來到操場上,看著夏日那澄澈的藍天,和天上飄浮的朵朵白云,柳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么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為“過去式”了。她的耳畔,似乎還縈繞著森嚴的考場上那書寫考卷的“沙沙”聲,她的眼前,似乎還晃動著那些鉛印的考卷……這三天,她覺得自己已經達到了一種“忘我”的狀態,就像走進了一座濃密的大森林,黛色參天,蒼茫無際,沒有鳥鳴,沒有人煙,只有月光下的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在腳下伸延,她踏著帶露的小草,踏著清涼的石板,頑強而又自信地拾級而上。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也很喜歡這種狀態。如今,突然找回的自我,倒讓她感到有些迷失。下意識的,她把目光移到操場上,似乎在找尋著什么。然后,在一個小花壇的旁邊,她看到了章老師。
很快地,她跑到了章老師的身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一把抓住了章老師的雙手。這幾天,每考完一科,她都有意識地尋找章老師??墑?,自從把她送進考場后,章老師就再也沒有露面。如今,再次見到了章老師,她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飛到了天上。她突然意識到,考試結束后,她最想見到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章老師。
“考得怎么樣?”章老師依然安靜而從容。從他的聲調中,你聽不出喜悅,也聽不出渴盼。
“我覺得很好?!繃巡]有覺得掃興,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聲調,知道它不代表什么。
“作文出了什么題目?”
“以一個固定地點或場景為背景并作為標題,真實地記敘發生在那里的故事或與之有關的人物,抒發一種深沉的,真摯的情感。”
“哦?”章老師顯得有些意外,“居然不是議論文!那么,你的題目是……”
“《車站》。”柳笛低低地說。
章老師輕顫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點震動,大概是“車站”兩個字觸動了他某根神經。他沉默了好一會,似乎在思索著什么。柳笛心中有些忐忑,她想起了那篇“零分”的作文。章老師會說什么呢?然后,章老師開口了,平靜中帶著一絲果斷:“柳笛,你這篇作文,一定能得高分?!?p>多讓人欣喜的一句話??!柳笛心中的忐忑消失了,唇邊迅速綻開一個微笑。那微笑就像一滴顏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樣快地使她的整個面龐都布滿了笑意,那樣天真,那樣誠摯,那樣可人。幾個男生不禁回過頭來,癡癡地看了好幾眼。章老師卻無動于衷,這種外在的美對盲人來說夠不成任何誘惑。“送我到車站吧,”他低聲的,習慣式地命令到,“我要回家了。”
回家?柳笛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她有些黯然,有些失望。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話要和章老師說,可章老師,竟然要回家了!回家?她模模糊糊地想著。章老師的家?沒有父母,沒有妻兒,沒有親人,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地面對一屋子的空曠凄涼——不,連空曠都無法去“面對”,他是陷入一份孤獨的黑暗……這哪里是一個“家”呀!柳笛突然跳起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章老師,我想到您家里去看一看?!?p>話剛出口,柳笛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巴,天,自己居然能冒出這個想法,而且居然說出了口!果然,章老師的眉心中刻上了幾條直線條的紋路?!傲?,”他的聲音冷漠得像冰山中的回音,“我不歡迎任何人來我家做客,當然,也包括你?!?p>柳笛瑟縮了一下。碰了這么一個大釘子,她并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怎么沒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墑牽莻€“家”究竟是什么樣???柳笛幾乎一閉眼睛,就想象出那個“家”帶給章老師的落寞和冷清,孤苦和寂寥。奇怪,那個脫口而出的想法,居然牢牢地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了??墑?,她知道自己無法再“請求”了。她默默地把章老師送到車站,只是,當章老師上車后,她也尾隨著人流,最后一個上了車。
車廂內很擁擠,考生和他們的家長都急于回家放松一下。幾個同班同學看到了柳笛,想打招呼,柳笛趕緊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堵住了他們的嘴。章老師在一個小站點下了車,柳笛也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尾隨著他下車了。
轉過一條街,章老師來到一條窄窄的小巷。小巷兩邊都是矮矮的磚房,密密麻麻的。各家的門都緊閉著,門前的鐵絲上,曬著衣服、被子、床單、尿布……大概是下午的太陽太灼熱了,整條巷子都顯得很肅靜。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有時似乎走到了盡頭,不知怎么一拐彎,又繞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覺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師卻走得飛快,似乎對這條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只好緊跟著他,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蹤跡,可又不敢離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師發現。有好幾次,章老師微微側了一下頭,柳笛竟下意識地閃到了一邊?;匚哆^來后,她就對自己失笑。的確,章老師的眼睛看不見,可她居然常常忘了這一點。潛意識中,她從未把章老師當成瞎子。
章老師終于在一株老槐樹旁停了下來。槐樹后面,居然有一個石砌的小圍墻,圍住一個小小的院落。老槐樹下放著一個搖椅,搖椅上坐著一個梳著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睜半合著,靜靜地打著盹。章老師走進了這個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小院里有三間平房,東西兩間的門都半開著,只有正房的門緊閉著。章老師徑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鑰匙,熟練地打開門,走了進去。然后,柳笛聽見“乒”的一聲,門,又緊緊地關上了。
柳笛遲疑地停在了那扇緊閉的門前,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平房。平房是用紅磚砌成的,看來面積并不小。東西兩間偏房要比這間房子小得多。木制的門上刷上藍色的油漆,現在已經褪得有些發白了。緊挨著門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戶,窗上竟然掛著一個厚厚的窗簾,遮擋住了里面的一切。哦,這被門和窗關在里面的,是怎樣一個世界??!柳笛突然覺得有些心虛。她抬起了手,剛觸到門上,又縮了回來。
“進來吧,柳笛,門沒有鎖。”從里面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柳笛嚇得一哆嗦,心臟立刻狂跳起來,臉上熱辣辣的。章老師竟然發現了她!什么時候發現的呢?大概上車時就發現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個打盹的老太婆已經把頭探到小院里,狐疑地瞅著柳笛。柳笛心一橫,推門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里一團漆黑。即使借著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柳笛也只能勉強辨認出物體的輪廓。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說中那些巨大的怪獸,潛伏在某個角落里,準備隨時向柳笛撲來。而且,從黑暗的深處,散發出來一股潮濕的、渾濁的空氣,這空氣讓柳笛覺得一陣憋悶。哦,門窗緊閉,空氣怎能不混濁?然后,從黑暗中,又傳來了章老師的聲音:
“你可以把窗簾拉開,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簾,是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用怪異的眼光,探頭探腦地向我的房間里張望,更不想聽到那些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議論。雖然眼不見心不煩,但我還是壓根不想給他們這個機會。當然,你也可以開燈,但必須自己找到開關。我——已經不記得電燈的開關在什么地方了?!?p>大概受這間屋子的感染,他的聲音也變得潮濕而重濁,似乎沾上了水氣。柳笛不等他說第二遍,就向那個依稀可以辨認的窗戶跑去,“刷”地一下拉開了窗簾,打開窗戶。然后,她又把那個較大的南窗也打開。立刻,清新的空氣流淌進來,屋子里撒滿了明亮的陽光。突如其來的光明讓柳笛覺得睜不開眼睛,而章老師卻無動于衷。怎么?柳笛心一沉。他竟連一點光感也沒有。然后,在滿室的陽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房間的面積的確不小,但卻顯得很狹窄,因為東西兩面墻,竟全被一排排的書架占滿了。書架很高,幾乎挨到了頂棚。書架的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除去這些書架,房間里已經沒有多少地方了。南窗的窗臺下,擺著一張小小的寫字臺和一張藤椅,寫字臺上竟放著一盞綠色燈罩的小臺燈。小臺燈旁邊,是一個淡青色的茶壺,和一對淡青色的小茶杯,還有一個淡綠色的小鬧鐘。寫字臺旁,是一張單人床,和一口小小的木箱。床上鋪著淡綠色的床單,箱子上蓋著淡綠色的簾子。床單和箱簾看來經常洗換,但卻有幾個刺眼的污點和油膩,顯然是洗時沒有看見。枕套和被套上面,也明顯看出有些地方沒有洗干凈。房間北面的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水彩畫、水粉畫和油畫,有的鑲在鏡框里,有的干脆就貼在墻上。畫面上都沒有署名,看來不是章老師的父親的,就是他自己的??恐貝皯?,有一個煤氣罐,一個小洗臉架,和兩大箱方便面。整個屋子里,竟沒有米和面,沒有蔬菜和水果!屋子中間的地掃得很干凈,但角落里卻有不少雜物,不是主人懶得掃,而是沒有發現。整個屋子很簡單,卻又很不簡單。五年前,想必這里應該是很高雅,很藝術,很有情趣的,可是現在,“高雅”、“藝術”、“情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籠罩在屋子中的,依然是冷清,寂寞,孤獨,和幾分無奈的凄楚。
柳笛打量著屋子里的一切,不知為什么,竟覺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股愴惻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她。這間屋子,讓她品嘗出許多屬于盲人的悲哀。她深刻地體會到,章老師在“認真”的活著,他沒有像許多突然遭受打擊的人那樣,自暴自棄地糟蹋著自己,浪費著自己的生命。這間屋子,即使他看不見,即使別人無法進入,他也在盡力保持著一份整潔??墑?,一個孤獨的盲人,竟無法擁有一份高質量的生活,除非——有人照顧他!
倚在寫字臺邊上的章老師終于說話了:“我料到你會跟來。我說過,你很固執,和我一樣固執。現在,你已經看到我這個‘家’了,一切都很簡單,是嗎?盲人的家不可能復雜,他應付不了一個復雜的家,因為,他永遠逃不掉無邊的黑暗。他可以打敗許多敵人,但是,他打不敗黑暗——永遠打不敗它?!?p>他這番話,是帶著一點自嘲的口吻說出來的,但卻掩飾不住那一絲絲的蒼涼和無奈。正是這絲絲的蒼涼和無奈,緊緊地揪住了柳笛的心,讓她心中那份愴惻的情緒在擴大,擴大,擴大到整個心房。她突然抓起洗臉架上的臉盆,轉身出了房間,來到了院子里。
“柳笛,你要干什么?”章老師驚呼,再也保持不了那份嚴肅和冷靜。
柳笛沒有回答,大概是沒有聽見。片刻,她接了一盆水,然后迅速取下了淡綠色的床單和箱簾,泡在盆里。
“柳笛!”章老師再喊。他看不見,卻感覺到柳笛在干活?!胺畔?!我不需要幫助!”一層不安的神色飛上了他的眉梢。
柳笛仍然沒有回答。她從床底下找到了洗衣粉和洗衣板,開始洗床單。
“柳笛!住手!”章老師仍在喊,聲音中已帶著一份焦灼和苦惱,但沒有憤怒。回答他的,只有衣服在洗衣板上搓洗的聲音。于是,他嘆息著,無可奈何地把頭扭向了一邊,低低地說:“柳笛,你何苦如此?”
柳笛呆了一下,但洗衣的手卻沒有停止搓動。很快的,她就洗好了床單和箱簾。然后,她又開始洗被套,枕巾,枕套。章老師剛換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洗的幾件衣服,她也順手清洗了。從小到大,她從沒洗過這么多東西,洗到最后,竟微微有些氣喘。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沒有發出一聲濃重的呼吸。章老師默默地坐在藤椅上,臉上又浮起了慣有的沉思的神色。不知過了多久,他喃喃地吐出了這么幾句話:
“柳笛,你是在幫助我打敗黑暗,是嗎?屬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幫多少?你又能幫多久?”
柳笛一愣。她從那低沉而平靜的聲音中,竟聽出了幾許落寞和蕭索。她不禁看了一眼章老師,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柳笛的耳邊,卻響起了高校長一年前說的話:“孩子,我真無法想象,你畢業后,章老師該怎么辦?”那時覺得畢業是好遙遠的事情,可是,如今,真的畢業了,她,還能幫多少?還能幫多久?第一次,她捕捉到了離別的氣息。一滴淚,靜悄悄地從眼角劃下來,順著面頰劃落到水盆里,激起了無數漣漪。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外面的鐵絲上后,柳笛開始幫章老師擦拭書架,收拾屋子。她驚異地發現,書架上竟沒有多少塵土,顯然是經常被擦拭,章老師無法閱讀,卻仍然對這些書精心保養著。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分是文學書籍,歷史、藝術與哲學也不占少數。柳笛所知道的書目,這里幾乎應有盡有。她還發現,其中整整三個書架,竟然全都是外文書籍!英語和法語書籍最多,還有一些西班牙文的書籍。柳笛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居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掠過這一部分,她又去看古典文學:詩經、楚辭、諸子百家、歷史散文、二十四史、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各種文論、八大家散文……天,種類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學的父親的藏書比個高低。柳笛的臉發紅,眼睛發光。她無法按奈地叫嚷起來:“章老師,你擁有一座寶庫!真正的寶庫!”
“你是指我的那些書吧?!閉呂蠋煆某了賈行堰^來,“這的確是一座寶庫。我上學時的所有經費,幾乎都用來買書了。為了買書,我去打工,去當家教,甚至有時賣掉自己的衣物……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沒有把這些書放到家里,而是放到了這里,讓它們在那場火災中得以幸免。雖然無法閱讀它們了,我仍然為此感到慶幸。失明后,許多人勸我把這些書賣了,反正我也無法去讀它們了。圖書館的人甚至親自來這里說服我,我都沒有答應。怎么能答應呢?”
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師這份情懷。是啊,怎么能答應呢?這些書,凝聚著章老師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凝聚著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著他的青春和夢想,凝聚著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們不單純是書了,它們已經成為章老師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師又怎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
章老師陷入了回憶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記憶的底層里,現在正緩慢地,一點點地隨著記憶的小溪流淌出來:
“那時我嗜書如命,得到一本書,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它鉆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別篤信背書,他認為古代私塾先生讓學生背書的方法,既然能培養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響,凡是好書,好文章,都一股腦地背下來——當然不是死記硬背,總不能全盤復古吧!說實話,現在我很感激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后,就是這些深深印在腦子里的書,讓我的心靈和思想沒有干涸。我每天都在讀它們,一遍遍地讀,反復地讀……不讀書,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師那份對書,對知識發自肺腑的熱愛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語文課的情景,難怪同學們沒有考住章老師,在章老師面前。他們實在是太淺薄了。
整理好書架,柳笛又開始擦拭寫字臺。在抽屜里,她發現了一個“隨身聽”和幾十盤磁帶。章老師聽到了拉抽屜的聲音,連忙制止她說:“柳笛,千萬別動這些磁帶。這上面翻錄著高中語文的大綱、教材、教參,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參考資料。我每天晚上都要聽這些磁帶,你要是弄亂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聽的磁帶了?!?p>柳笛吐了吐舌頭,連忙關上了抽屜,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章老師找人翻錄這些資料,不知花費了多少氣力。他,實在是一個好老師。然后,她的視線又落在了北墻的那些畫上。那些畫顯然不像書籍那樣受到章老師的珍愛,畫面上無一例外落滿了塵土。柳笛找到一塊干燥柔軟的抹布,輕輕擦掉這些灰塵,讓這些畫恢復本來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畫面,柳笛就會涌起一陣驚嘆。她不懂繪畫,無法評價這些畫的好壞,但她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這些畫面中都蘊涵著一種力量,一種不屬于繪畫技巧,而屬于生命的,屬于情感的,屬于靈魂的力量!這力量讓她感動,讓她震撼!這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她思索著,眼光無意識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那幅較大的油畫上。瞬間,她感到自己被俘虜了,被強烈地震撼了!
畫面上是一片遼闊的大海——日落時的大海。海面很平靜,數道紅色的霞光鑲嵌著金色的邊,鋪就一條瑪瑙的路,近處的很暗淡,遠處的卻很明麗。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上,無數朵絢爛的云,烘托出一輪巨大的紅日——很輝煌,也很郁悒。它已經有一部分被海浪吞噬了,但依然莊嚴,依然絢麗。它默然不語,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臟,把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出來,燃燒,燃燒,燃燒著人類的尊嚴、希望、崇高與愛,直到一顆心——燃盡!
柳笛望著這幅讓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不動,也不說話,只是愣愣地,出神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陷在一種奇異的,感動的,震撼的思緒里,心中掠過一抹蒼茫,一抹酸楚,一抹躁動,一抹悲壯……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卻突然領悟到了,其實,章老師畫中蘊涵的力量,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對生命的那份強烈的熱愛!生命的茁壯,生命的新鮮,生命的尊嚴,生命的崇高,生命的不屈與抗爭,生命的不可摧毀,不可侮辱……都體現在他的畫面中。他不是用筆來畫,是用思想,用感情,用靈魂來畫!
“柳笛,你在干什么?”章老師突然問到。
“看畫?!繃訝猿兩謐約旱乃季w里。
“哪一幅?”
“海上的落日?!?p>“什么感覺?”
“悲壯得像是英雄的感嘆。”
章老師輕輕悸動了一下。
“章老師,您很喜歡海,是嗎?”柳笛輕輕地問。
“是的,很喜歡?!閉呂蠋熡殖兩謐約旱幕貞浿?,“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的情景。高二的暑假,我一個人跑到煙臺的一個小漁村,寄居在一個老婆婆家里。那時,我看到了大海,那浩瀚的,廣漠無邊的大海。第一次,我體會到什么叫浩淼。在大海面前,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于是,整個假期,我背著畫架,走遍了附近數公里之內的海岸線。有時,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塊大巖石上,看著大海,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在那個時候,我的思緒空漠,心靈寧靜,整個神志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里。”他輕嘆了一聲,深沉而動情地說,“知道嗎?海是最堅強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p>柳笛都已經聽呆了。一貫沉默寡言的章老師,今天居然打開了話匣子,說出了自己許多的往事??贍?,他有太久太久,沒和人提起這些塵封的記憶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海上的一切,”章老師接著說,“我記得那些嵯峨的巖石。巖石是形形色色的,每塊石塊都值得你長時間的探討和研究,中間還摻雜著一些神秘的巖洞和隙縫,任你探索,任你流連。巖石上有無數的斷痕和紋路,像個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闊斧造成的,每個紋路都訴說著幾千幾萬年來海的故事。還有海上的沙灘,沙灘上的沙細而白,迎著太陽,常常閃爍發光,像許多星星被擊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廣漠,里面著無數的貝殼,貝殼的顏色成千成萬,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的像夜晚來臨前天空中最后一朵發亮的云……”
柳笛喘息了一聲:“太美了,我真想去看一看?!?p>“值得看的地方多著呢。”章老師靜靜地,出神地說,“海上的日出是最奇異的一瞬,數道紅色的霞光鑲著金色的邊,首先從那黑暗的海面中射了出來,接著,無數朵絢爛的云,烘托著一輪火似的紅日,緩慢的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無法直視它。這變化是奇異的,誘人的,讓你屏息止氣的。海上的夜色呢?海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絨,閃爍著點點粼光,傍晚出發的漁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許許多多的漁火,那些漁火明滅在黑暗的海面,像無數燦爛的鉆石,閃爍在黑色的錦緞上。海風呼嘯著,海浪低吟而喘息,這樣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滿了神秘性的,是夢一般的?!?p>柳笛屏著呼吸喊起來:“我想看!我想馬上就去看!”
“是的,我也想看,也想再看一眼大海,”章老師的聲調突然有些特別,他的眉峰蹙到了一塊,聲音低沉而顫抖,“我想大海,真的。我想再看看那海浪的翻騰,海風的呼嘯,海鷗的翱翔。我想再看看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霧靄,遠處的歸帆和燈塔,巖石縫隙中爬行的寄居蟹……如果我能再看他們一眼,哪怕一眼,我都……”他突然說不下去了,面部的肌肉有些扭曲,臉色益形蒼白了。然而,只有片刻,他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皩Σ黃?,柳笛,我有些失態了。”他說,“你知道嗎?每當寂寞的時候,我都會把這些情景一一回想起來。可是一年又一年,我發現這些景象在我的腦海中日益模糊了。我生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我走不出去,別人也走不進來。在強大的黑暗面前,我對光和色的記憶正漸漸消失。我想,幾年后,這些生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也將是一片混沌了?!?p>柳笛哆嗦了一下,一陣寒意穿過了她的脊背,她覺得心靈的每根纖維都在顫抖。沒有顏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么世界?這個自幼對光和色極其敏感的人,怎能忍受無色無光的生活?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該引得章老師說了這些話,這些話一定勾起了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迅速地,她離開了那些畫,去收拾章老師床底下的東西。
床底下,堆滿了畫架、畫筆、顏料盒、畫板、和一些尚未用過的畫紙?,F在,對于章老師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毫無用處了。柳笛盡量把這些東西堆到一起,以便騰出些空間裝其他的東西。突然,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畫紙下,柳笛意外地發現了一把吉他。吉他上沾滿了灰塵,幾根琴弦已經生銹了,看來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人用過了。柳笛把它從床底下拽出來,向發現新大陸似的喊起來:“章老師,你會彈吉他,對嗎?”
“學過一陣,”章老師肯定地點點頭,“我在北大時,同寢室的同學中,有一個彈吉他很出名,我就是向他學的。我曾經在吉他身上下了好一陣工夫。可是失明后,我就沒有碰過吉他,算來已經扔了整整五年了。哦?”他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吉他?”
柳笛沒有回答。她端詳著那把被冷落多年的吉他。從木質上就可以判斷出來,它當年的身價一定很昂貴??墑僑緗?,它滿身征塵,看起來像一個落魄的藝術家。柳笛拿起一塊抹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塵。望著漸漸光亮可鑒的吉他,柳笛陷入了沉思。真是一個奇異的下午,柳笛從這屋子中的點點滴滴中,從章老師那難得的敘述中,找尋到他過去生活的一些蹤跡,看到了他昔日的一些影子。讀書、寫作、看海、畫畫、彈吉他……他的生活,是相當豐富而有質量??!現在,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他竟甘心獨守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單調和寂寞。柳笛輕聲地,不知不覺地念出一句詩:“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章老師突然站起來,他急迫地問到:“柳笛,你在念什么?”
沒等柳笛回答,她手中的吉他突然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喊叫,像是一聲痛苦的呻吟。兩人都嚇了一大跳。柳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生銹的琴弦,在她的擦拭中居然斷裂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只聽見琴聲那顫抖的余音,在房間內久久地,久久地回蕩,這聲音那樣嘶啞,而又那樣顫動著兩個人的心房。
琴弦的余音散凈了,章老師感悟地,緩緩地說到:“所有的琴弦在崩斷的時候,都會發出一聲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p>柳笛怔了一下,她還沒有完全領悟這句話的含義。而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來自門外的,不協調的聲音。她朝外面看去,發現老槐樹下,站著幾個中年的和年輕的婦女,正指指點點地說些什么,并不時向小院里探頭探腦地張望著。章老師也聽到了這種聲音,一絲警覺的神色掠過了他的眉梢。他的臉突然變得那樣嚴肅。他平板地,毫無表情地對柳笛說:“柳笛,天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是啊,天不早了。柳笛望了望窗外,太陽西斜,暮色已經悄悄地降臨了。“可是……”柳笛瞥了一眼地上的兩大箱方便面,她還想給章老師做一頓晚飯。
“行了,柳笛,回家吧?!閉呂蠋熕坪跤幀翱礎貝┝肆訓乃枷?,“請原諒我招待不周,我——并不準備留你一起吃晚飯?!?p>柳笛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色像一塊寒冰,那樣冷漠,那樣陰沉。他又關閉了自己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扉,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開啟。柳笛嘆了口氣,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能把所有的美好和溫馨都趕走。她惱怒地瞪了一眼那些婦女們,又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和屋子中默然而立的章老師,咬了咬牙,轉身走了出去。
夕陽快要落山了,它給小院的圍墻涂抹上一層柔和的金黃。柳笛望著這輪又紅又大又壯美的夕陽,突然想起了章老師油畫上那大海中的落日。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陽中的小院。章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倚在了門框上,那身影修長、孤獨、寥落地挺立在那空曠的小院里,挺立在那黃昏的暮色蒼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