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七月末,高考的成績終于發(fā)表了。章老師所教的班級考得相當好,尤其是語文成績,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總分第一名,其中的語文成績更是高得驚人,滿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國,也能奪冠了。
消息傳來,全市轟動。市長親自接見了這位“文科狀元”,稱贊她“年少有為”。各個報社的記者也紛紛采訪她,讓她談感想,談體會,談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問題。學校特地張貼了鮮紅的喜報,并請柳笛為全校的同學做報告。班主任陳芝老師也喜上眉梢,稱柳笛為“天才”,說她早就預料到柳笛能順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風滿面,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柳笛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也著實興奮了好一陣子,可是,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贊譽之詞,面對各種各樣的采訪和活動,這種興奮之情很快就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不盡的煩躁。她推掉了學校的報告會,謝絕了許多不必要的采訪和活動,最后,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樣的記者,干脆整天躲在章老師的辦公室里不出來。反正章老師的辦公室向來“嚴禁入內”,即使聯(lián)合國秘書長,不經(jīng)章老師允許,也不能隨便進來。章老師對這一切依然淡漠,聽到自己班級的語文成績全省第一,他連頭都沒抬。倒是聽到柳笛的好成績,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
接下來,就是等待錄取了。
重點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沒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仍然沒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們開始四處打聽,探訪,可是毫無結果。柳笛的父親甚至往北大掛了電話,對方的回答極其客氣而又含糊曖昧,讓他摸不到一點頭腦。柳笛也著急了,按說她的成績,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怎么可能不被錄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么差錯?還是通知書沒有按時送到?各種各樣的疑慮像一團亂麻,讓她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要知道,分數(shù)并不是錄取的唯一條件,不錄取的理由有好幾十條呢!誰知道自己攤上了哪一條?采訪的記者漸漸絕跡了,原定的一些活動也在柳笛沒有推辭的情況下,因為各種“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寵兒,變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這從輝煌到寂寞的瞬間轉變實在讓她無法接受。而就在這時,一些不知從哪里滋生出來的謠言,又通過一種看不見的途徑悄悄地傳開了。什么“核卷時除了問題”,什么“分數(shù)公布錯了”,簡直五花八門,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說柳笛在考試和閱卷時作了弊,被別人舉報了,因此取消了錄取資格。這種種種種的謠傳,讓柳笛這個極有涵養(yǎng)的女孩,也忍不住氣得要爆炸。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fā)瘋了。在學校里,她要面對一張張詢問的嘴巴,在家里,她還要面對父母那愁云密布而又強作歡顏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卻簡直無處容身,只有在章老師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是的,自從成績發(fā)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里等著錄取通知書,章老師也天天來學校陪著她等。師生二人常常默默無語地坐了一個下午,然后,由柳笛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柳笛曾經(jīng)勸章老師不要冒著酷暑陪伴著他,章老師只是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其實,柳笛很希望章老師陪伴著她。不知為什么,章老師那張平靜而漠然的臉,卻帶著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語都起作用。看著章老師這樣安然,這樣沉靜,這樣成竹在胸,柳笛那顆本來躁動不安的心,也會奇跡般的平靜下來。她會想起章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敢用性命擔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這鏗鏘有力的話語,在這焦急混亂的日子里,竟成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這個支柱也有動搖的時候,誰知道章老師擔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來?好幾次,柳笛按奈不住內心的焦躁,猛的站起來,在室內踱起了步子。這時,章老師就會摸索著給她泡一杯茶,然后摸索著從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師省吃儉用,飲茶可相當講究。品著杯里那翡翠般的液體,望著那朵小而潔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靜靜地漂浮,聞著茶杯里飄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滿屋子帶著甜味的清香,柳笛就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寧靜。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也不知悄悄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師在支撐著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二的時光了,連班里成績最低的同學,都領走了本科錄取通知書,而柳笛的通知書,還是沒有下來。
然后,就在這樣一個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喪得近乎絕望的時候,章老師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聽到敲門聲,章老師和柳笛都吃了一驚,居然有人會敲這扇門!可是,只有瞬間,兩個人就都意識到了什么。一定是李大爺,一定是!章老師囑咐過,一有柳笛的通知書,就讓李大爺馬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天!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頭腦里沖。她猛的站起來,轉身就去開門,匆忙中竟帶翻了椅子。
打開門,柳笛愣住了,門外站著的,竟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白發(fā)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學吧!”老人含笑走進了辦公室。柳笛吃驚地打量著他:花白頭發(fā),帶著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fā)著高貴、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里走出來的學者。他發(fā)現(xiàn)柳笛一直在打量著他,就溫和而從容地介紹著自己:“我姓蘇,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
北大來的?柳笛心中一動。章老師也似乎吃了一驚。他迅速坐直了身體,身下的凳子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我是為了你的錄取問題而來的。”蘇老師開門見山地點明了來意,“事情是這樣的。公布分數(shù)后,我們調研了你的語文試卷,因為這幾年高考,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這么高的分數(shù)。可以說,你的語文試卷答得相當好,尤其是作文,三個閱卷老師竟都給了滿分。不過,他們在打分的同時,還各自寫了一句評語……”蘇老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試卷,“你可以看看這些評語。”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過試卷。不錯,三個老師各寫了一句評語。其中一位老師寫道:“文章離奇得讓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師是這樣寫的:“我從未看見過這樣離譜的真實。”第三位老師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這些事情是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過的。”
“這三句評語說得再明顯不過了,”蘇老師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里,接著從容敘述,“三位老師都懷疑你文章的真實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動了,換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說服了,竟不約而同地打了滿分。我們傳閱了你的作文,說實話,我們都沒有辦法相信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尤其是你們語文老師竟是個——盲人。”蘇老師看了一眼章玉,還是把這個詞吐了出來,“可是,我們和這三位閱卷老師一樣,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摯、深沉、純潔的情感征服了。然后,關于你的錄取問題,就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如果這篇文章是虛構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試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給這么高的分數(shù),文章的作者也就沒有資格邁進北大的門檻;另一種意見認為,文章的情感如此濃郁而感人,所記敘的事情一定是真實的,否則,作者一定寫不出這樣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個奇才,放棄這樣一個人才,是北大的遺憾。兩種意見爭執(zhí)不下,最后,學校破天荒地決定派我來這里調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記敘的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就可以當場發(fā)給你通知書。”
柳笛簡直目瞪口呆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這樣的猜疑和爭論,而且差一點壞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著什么,又似乎陷入到某種思緒里,專注的神情中竟帶著一絲激動。聽了蘇老師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他竟沒有為柳笛申辯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辯:“蘇老師,我的作文……”
“不用說了,”蘇老師微笑著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樣親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風,“我剛才去了校長室,該了解的情況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居然是真實的!請原諒我用了‘居然”這個詞,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詞語表達我的驚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確會發(fā)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物身上發(fā)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說文章中的這位語文老師,”他把目光轉向章老師,客客氣氣地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師吧。”
自從蘇老師走進辦公室后,章老師一直未發(fā)一言,這時卻突然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無法抑制地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了桌子的邊沿,似乎一松手,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顫抖著,蒼白的臉因過分激動而泛起了一陣潮紅,太陽穴上的青筋爆了起來。“您是……”他終于開口了,聲音竟抖得厲害,“是……是……蘇文教授吧!”
蘇老師愣住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章老師,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痙攣起來,臉上呈現(xiàn)出極度的震驚和痛苦,身子像觸電似的抖動起來。他激動地,哽咽地,顫巍巍地說:“您……你……你難道是……是……”
章老師忽然止住了蘇文教授的話。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強克制住了自己。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房門,低沉而嚴肅地命令道:“柳笛,請你出去!”
柳笛震驚地看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章老師這樣激動。難道又是一個“不可思議”嗎?聽到章老師的命令,她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師的語氣中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他竟省略了那個“請”字。
柳笛又顫動了一下。她望了望兩張激動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這里無論將要上演何種場面,都是屬于章老師和蘇文教授兩個人的,而不是屬于她的。咬緊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帶上了房門,遠遠地走開了。
在走廊的盡頭,柳笛遇到了高校長。他倚窗而立,手中拿著一支煙,不住地對窗外吐著煙圈。柳笛走過來,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高校長問,“見到蘇文教授了嗎?”
“見到了,”柳笛簡單地回答,“他和章老師可能認識,兩個人都激動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長并沒有覺得怎樣的驚訝,“章老師曾經(jīng)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說。隔了一會兒,她又對高校長說:“校長,給我講一講章老師的事吧。他們都說,您最了解章老師。”
“哦?”高校長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嗎?”
柳笛搖搖頭:“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師很少跟我談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蘇州人,在北大念過書,知道他擅長美術和文學,愛彈吉他,愛看海,讀了很多書,還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
高校長溫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過,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我所知道的章老師吧。你,應該有資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個煙圈,凝視著它在風中飄散,漸漸地陷入了回憶中:
“我和章老師的父親是好朋友。我們曾一起讀過師范大學,我讀數(shù)學專業(yè),他讀美術專業(yè)。上學時,我們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后雖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沒有中斷聯(lián)系。后來,在我的鼓動下,他調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在咱們學校里擔任美術教師。誰知沒過半年就……直到現(xiàn)在,我對這件事仍不能釋懷。我總在想,如果我沒有鼓動章老師的父親調到這里來,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因此,每次面對章玉,我總感到一份歉疚。”
“校長,您不必覺得內疚。”柳笛突然插口道,“這場悲劇是無法預料的,您無法預知命運。”
高校長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長嘆了一口氣:“章玉也經(jīng)常這么說,可是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在那個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個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說,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愛上了他。后來,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區(qū)又自己租了一間平房,說是假期在那里寫畢業(yè)論文。在那間小屋里,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我從沒看過這樣充滿才氣的男孩子。他知識太豐富,思想太深刻,見識太不凡……總之,他太卓越,太優(yōu)秀,太出類拔萃,甚至太讓人嫉妒。我豈止喜愛,簡直就是欣賞他了。我常想,如果沒有那次火災,他該是多么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場火災,把他給毀了……”
高校長低下頭來,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煙。一縷青煙緩緩地上升,在他眼前盤旋,繚繞。他臉色凝重,眼神憂郁到了極點:
“當我在火災后匆匆趕到醫(yī)院時,章玉的父母已經(jīng)雙雙斃命,而他則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頭守了整整兩天。他的灼傷并不嚴重,但受了強烈的腦震蕩,似乎是一堵墻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卻什么也看不見了。
“當時,醫(yī)生并不能判斷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醫(yī)生冒險給他動了手術。可是,手術失敗了。我還記得那天拆紗布時的情景。當章玉眼睛上的紗布被一圈圈地拆開時,我緊張得簡直要透不過氣來,就連身邊的醫(yī)生,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紗布被拆下來了,我們屏息看著他,而他,只是平靜地坐在那里,平靜得讓人心悸。屋子里靜極了,只聽見掛鐘發(fā)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我不記得這種寂靜持續(xù)了多久,對我來說似乎比一個世紀都要長。然后,他說話了,聲音竟沒有一絲顫抖,他問大夫:‘從此之后,我是不是永遠也看不見了?’我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夫想說一句善意的謊言,但他臉上的神情,實在讓大夫無法欺騙他,只好實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復明了。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平靜得讓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聲,而他卻用那平靜得出奇的聲調對我說:‘高伯伯,咱們回病房吧。’
“從那一天起,他就靜靜地躺在病房里,很少說一句話。我怕他想不開,憋出病來,就經(jīng)常逗他說話,他卻說:‘高伯伯,我很好,不會出事的。’那時,我沒敢告訴他父母雙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陣辛酸,這孩子太精明,對他,簡直不能隱瞞任何事情。沒辦法,我只好告訴了他。他沒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高校長又一次停了下來。一支煙快要燃盡了,他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纏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兩排細碎潔白的牙齒咬住了嘴唇,沒有說一句話。半晌,高校長拋掉了那個煙蒂,又燃起了一支煙,開始急速地吐著煙霧,用手撐著落地窗,他茫然地看著窗外的景物:
“一個星期后,章玉開始主動下床練習行走,同時開始練習自己的聽力。他拒絕用盲人杖,寧愿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進步很快。他練習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積極地適應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后,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里,他沒有說過一句怨天尤人的話,甚至沒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里——也就是那個小屋里,他堅持歸還我墊付的所有醫(yī)藥費用,和父母的喪葬費用。他和他父親一樣,不肯平白受別人一點恩惠。他父母的保險和賠償金,幾乎都用來還債了。僅剩的一點,也剛夠一年的生活費用。生計的問題,嚴酷的擺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里,堅持自己獨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訴我,他想當教師。
“我一驚,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態(tài)度很堅決。他說他在大學畢竟學到了一點東西,這些東西不能就這樣荒廢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這些知識來做些什么,就把它傳給下一代好了。他請我?guī)椭阉懈咧械恼Z文教材、教參和資料都用錄音帶錄下來,認真地聽和學,并讓我經(jīng)常帶他去學校聽老師講課。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鉆研,其精神是任何一個老師都無法比擬的。可是,一個盲人當教師,必定是一件很困難,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事,何況,誰又能給他做教師的機會呢?這真等于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他對我說:‘高伯伯,我知道您很為難。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親的面上,幫助我!’他的語氣如此誠摯而悲哀,我能不幫助他嗎?如果不是我,他決不能落到這種‘求人’的地步!我對他,對他父母都有愧呀!于是,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可以讓他教課了,可是,僅僅是個代課教師。他倒很滿足,只要能教課就行。這樣,他試著教了你們這個班,沒想到,他居然教得那么好。學校那么多的語文老師,居然都超不過一個盲人。”
一直默不作聲的柳笛忽然開口了:“高校長,您這話說錯了。這不是眼睛的問題,而是水平和能力的問題。其他老師肯定超不過章老師,因為他們不具備章老師的水平與能力!”
校長驚訝地看著柳笛,這個天真寧靜的小女孩,竟有這樣深刻而獨到的見解,難怪會成為文科“狀元”。“柳笛,你說得對。高中語文要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能力,培養(yǎng)他們對語言文字的感覺,而不是填鴨式的傳授知識。章老師一開始就抓住了這一點。而有些老師教了十多年書,居然沒悟出這個道理。章老師的確是個‘天才’。”他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這樣大的災難,會消沉墮落到什么地步。章老師,是個太堅強太堅強的男子漢!”
豈止是堅強?柳笛想起了章老師的那兩幅油畫,想起了那悲壯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師那番關于“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領悟地抬起頭來,深沉而鄭重地說:“校長,章老師不僅僅是堅強,他一直在和黑暗抗爭著。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打不敗黑暗。可是今天,聽了您的話,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敗,章老師依然在頑強地戰(zhàn)斗著。盡管命運已定,他也要和命運交一交手。他寧可做一個轟轟烈烈的失敗者,也不愿意做一個匍匐在命運腳下的,搖尾乞憐的懦夫!他是一個勇士,是一個英雄——一個悲劇式的英雄。”
高校長簡直聽得呆住了,他轉過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氣,感慨地說:“柳笛,最了解章老師的人,應該是你呀!”
小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蘇文教授走了出來。兩人立刻迎了上去。蘇老師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但神情還有些委頓,眼角竟有殘余的淚痕。他走到柳笛身邊,一語不發(fā)地掏出一張蓋好公章的空白通知書,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過那期盼以久的通知書。奇怪,在經(jīng)過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后,她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和喜悅,反而有一絲傷感和悵惘。她瞥了一眼報到日期——9月1日。好快,離現(xiàn)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蘇老師說,“我和章老師說好了,讓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寫的那個車站。”
柳笛點了點頭,兩個人告別了高校長,一起來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小車站。
下午的太陽依然酷熱,但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一絲微微的風。在微風的輕拂下,云在輕緩地飄,樹葉在輕緩地搖晃,小草在輕緩地波動……是個安逸靜謐的午后。蘇老師的目光停駐在金絲柳上,停駐在丁香樹上,停駐在那個鐵皮站牌上,然后,他輕嘆著說:“直到現(xiàn)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哦,怎樣一份‘不可思議’的真實啊!”
他的語氣中,竟帶有強烈的痛苦,似乎那種“真實”是他極不愿意面對的。柳笛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問:“蘇老師,章老師是您的學生,對嗎?”
蘇老師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里盛滿了某種無奈的,沉痛的,郁悶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學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出色的學生。幾乎每個教授都認為他前途無量,他的未來,應該是一條灑滿陽光的康莊大道。本來,他還差半年就要畢業(yè)了,系里已經(jīng)決定讓他免試就讀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后,他竟音信全無。我們曾往蘇州去過電話,我還曾親自到蘇州尋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沒有線索。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經(jīng)搬到了這里,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甚至沒有認出他……”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柳笛趕緊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深深地體會到,蘇老師,曾經(jīng)是那么欣賞那么喜愛過章老師。章老師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蘇老師漸漸地穩(wěn)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陣痙攣。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駐在柳笛的臉上。他看得那么專注,那么仔細,似乎把柳笛當成一個研究的對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低下了頭。蘇老師又發(fā)出一聲緬邈的嘆息:“柳笛,你實在很美!”
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惋惜和惆悵。柳笛不解地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蘇老師的眼睛中充滿了關愛和憐惜。這種眼光深深地打動了柳笛,她明顯地感覺到,蘇老師對她有強烈的好感和發(fā)自內心的喜愛。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悵惘什么呢?
“柳笛,”蘇老師不落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你,喜歡章老師嗎?”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說
“哦!”蘇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僅此而已嗎?”
“我說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著,“他常常讓我震撼,不僅在知識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讓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華,靈魂在凈化。可以說,他時時刻刻都在影響和感染著我。而且,有時我覺得自己的心和他貼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們之間常常有某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師總是和別人保持相當?shù)木嚯x,對于我,他……有時也是這樣。”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絲酸楚,她慢慢低下頭來“有時,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話,一個手勢,甚至一個表情拉遠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不過,”柳笛突然抬起了頭,滿眼都是光彩,“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蘇老師聽得有些發(fā)怔了,他思索著什么,似乎在用柳笛的話,印證著心中的一個想法。然后,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從章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后,他的嘆息實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樣憂郁那樣懇切地說:“柳笛,多陪陪章老師!你走后,他該多么孤單,多么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不多了。”
他的語氣那樣酸楚而熱烈,那樣真摯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氣,眼睛里有一層淡淡的水汽在彌漫,心中也有一層濃濃的酸澀在彌漫。然后,她哽咽著從喉嚨里吐出了三個字:“我會的。”
車來了。柳笛把蘇老師扶上了車。在汽車啟動前,蘇老師突然從窗口探出頭來,誠懇地對柳笛說:“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來找我。我家就在鏡春園的竹吟居中。如果不來,我一定會生氣的。”
這哪里是一位老師在道別,簡直是長輩對晚輩,慈父對兒女的叮嚀和囑托。柳笛的眼睛濕潤了。她怔怔地望著汽車的身影在馬路的盡頭消失,不知怎的,耳邊又響起了蘇老師那憂傷而懇切的聲音:“多陪陪章老師……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