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呢?”
侍衛(wèi)長咳著血沫搖頭:“娘娘……娘娘半個時辰前就跑了……”
尤杉剛猛地推開殿門,正看見帝辛將一把青銅匕首刺進自己的腹部,老邁的君主臉上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王袍下擺很快被血浸透。
“你來了。”帝辛拔出匕首,血珠順著指縫滴在金磚上:“告訴姬發(fā),孤死了,也不會給他俯首稱臣的機會。”
尤杉剛僵在原地,看著帝辛拖著流血的身子走向堆滿柴薪的祭臺,案上的燈盞被碰倒,火星落在浸透油脂的木柴上,瞬間騰起半尺高的火苗。
“大商……終究是亡了……”帝辛的聲音在噼啪燃燒的火焰中漸漸模糊,他張開雙臂,任由火舌舔舐著衣袍。
青銅燈樹的火焰噼啪跳了一下,將他映在墻上的影子拉得狹長,像極了當年在朝歌城外,施扇踮腳為他別上荊釵時,裙裾掃過草地的弧度。
“大王,該進晚膳了。”奴女的聲音帶著怯意,帝辛抬眼時,目光在那截皓白的脖頸上滯了一瞬——施扇當年總愛穿月白的襦裙,領口松松垮垮,露出的肌膚也這般,在春日的暖陽里泛著珍珠似的光。
案幾上的龜甲裂紋縱橫,是之前送來的卜辭,說西岐有異動,可這些字跡在他眼里漸漸模糊,化作施扇最后望著他的眼神,像浸在水里的墨團,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不做那勞什子帝王。”她當時蜷在他懷里,指尖劃過他鎖骨的舊疤:“就在洹水邊蓋間茅屋,我給你生三個娃娃,教他們捉泥鰍。”那時他信了,甚至偷偷親手打了支玉笄,藏在貼身的錦囊里,打算秋收后就稟明父親,帶著她遠走。
可父王咳著血攥住他的手腕,龍椅的扶手硌得他掌心生疼。
“成湯基業(yè)不能毀在夏人手里。”老國王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微子說的對,留著施扇,就是給夏人留了叩門磚。”
微子啟。
這個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錐,每次從記憶深處冒出來,都能刺穿他的五臟六腑。
那日宮門前的騷亂,衛(wèi)兵的戈矛如何刺破了施扇的衣袖,她跌倒時鬢邊的玉笄如何碎成兩截,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微子啟就站在廊下,青灰色的朝服下擺連一絲褶皺都沒有,仿佛地上流淌的不是夏女的血,只是打翻的酒壇。
如今他穿著十二章紋的袞服,坐在當年父王坐過的位置上。階下的卿大夫們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東伯侯說他不該重用費仲,西伯侯說他不該征伐黎國,連宗廟里的宗室都在竊竊私語,說他這個王,不如微子啟仁厚。
“仁厚?”帝辛低低笑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液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心口那塊凍了三年的冰。他忽然起身,大步走向偏殿,那里新納的美人正等著伺候筆墨。
那女子有雙杏眼,笑起來時眼角會彎成月牙,像極了施扇。帝辛捏住她的下巴,看著燭光在她瞳孔里跳動,忽然問:“會唱夏人的歌謠嗎?”
女子嚇得臉色發(fā)白,囁嚅著說不出話。
他卻松了手,轉(zhuǎn)身走向窗邊。夜空中的星辰疏疏落落,洹水的方向傳來隱約的搗衣聲。他記得施扇也愛在月下?lián)v衣,木杵撞擊石板的聲音,比宮宴上的編鐘還要動聽。
“都退下吧。”他對著空蕩的殿宇說,聲音被燭火吞去了大半。屏風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盒子里的碎玉,如今上面的花紋已被摩挲得光滑,像他心頭反復結痂又被撕開的傷口。
窗外的風卷著幾片落葉掠過階前,帝辛忽然想起微子啟昨日遞上的奏折,說要整頓后宮,選賢淑以正風化。他低頭笑了,笑得肩膀發(fā)顫,眼淚卻順著臉頰滑進衣領,燙得像施扇最后落在他手背上的血。
“選吧,”他對著沉沉夜色低語:“選些像她的來,越多越好。”
這樣,或許在某個醉眼朦朧的瞬間,他能分不清眼前人是誰,能暫時忘了自己是商王帝辛,只是那個在洹水邊,等著心上人給自己生娃娃的少年。
尤杉望著那燃燒的鹿臺,淚水決堤般涌出,聲音在戰(zhàn)火與風聲中顯得那么無助與絕望。
在這混亂與煙塵交織的朦朧中,帝辛想開口呼喊尤杉的名字,可喉嚨像是被火灼燒,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用那飽含深情與眷戀的目光,牢牢地鎖住尤杉的身影。
尤杉發(fā)絲凌亂,衣衫沾染著塵土,她頭頂那支玉笄依舊散發(fā)著溫潤的光,在這灰暗的末日場景里格外顯眼。
帝辛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揚,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扯出一個艱難卻滿足的笑容。
尤杉剛轉(zhuǎn)身沖出大殿,身后的火光已經(jīng)映紅了夜空,鹿臺的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她順著石階踉蹌而下,聽見西岐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尤杉的心跳得像擂鼓,妲改到底跑哪去了?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盤旋不休。或許,或許她已經(jīng)成功逃脫了?一絲微弱的希望剛冒出來,就被現(xiàn)實的焦慮壓了下去。
不行,她必須確認,必須找到妲改。
尤杉不再猶豫,連忙轉(zhuǎn)身往原路跑回。
腳下的石子硌得她生疼,可她顧不上這些,滿心都是妲改的安危。然而,沒跑多遠,一道身影猛地從旁邊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妖女!”一聲怒喝炸響在耳邊,尤杉抬頭一看,竟是姬發(fā)。
他的眼神里滿是憤怒和鄙夷,死死地攥著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碎:“西岐好心收留你,你居然敢跑回朝歌給暴君通風報信!”
“我沒有!”尤杉急得滿臉通紅,用力掙扎著:“帝辛已自焚在鹿臺,而我只是回去救人!”
“救人?誰信你的鬼話!”姬發(fā)根本不聽她的解釋,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
兩人拉扯之間,尤杉藏在胸間的一枚玉佩突然松脫,“啪嗒”一聲掉落在
姬發(fā)的目光瞬間被那枚玉佩吸引,他低頭一看,瞳孔猛地收縮,臉上的憤怒瞬間被震驚取代。
“這……這是我大哥的玉佩!”他失聲喊道,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就在姬發(fā)因為這枚玉佩而陷入慌亂,手上的力道不自覺放松的瞬間,突然,一枚冒煙的煙霧彈“咚”地一聲落在兩人之間,刺鼻的煙霧迅速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
緊接著,“咻”的一聲銳響劃破空氣,一支利箭帶著破空之勢射了過來,擦著姬發(fā)的耳邊釘在了旁邊的樹干上。
姬發(fā)下意識地松開了拽著尤杉的手,踉蹌著后退了幾步,警惕地望向箭射來的方向,臉上滿是驚魂未定。
尤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趁著姬發(fā)分神的間隙,轉(zhuǎn)身就往外面大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