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霉味順著石壁縫隙鉆進鼻腔,姬考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在墻角陰影里警惕地觀察著牢門外的火光。
火把在石墻上投下扭曲的光暈,巡邏衛兵的鎧甲摩擦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
“還有半刻鐘換崗。”
外面的人壓低聲音,將最后一塊松動的石磚抽出來,露出后面僅容一人爬行的通道。少年的手指沾滿灰塵,指甲縫里嵌著泥土,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姬考,你先過去。”
姬考搖頭:“你和尤杉先走,我斷后。”通道另一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姜玦的聲音隔著磚石傳來:“快,衛兵腳步聲又近了。”
二人正準備交替鉆入通道,獄門方向突然傳來沉重的鎖鏈拖動聲,姬考瞬間將尤杉拽到身后擺出防御姿態。
火光驟然明亮起來,一個頎長的黑影籠罩在牢門口,暗色的衣袍在昏暗里如同融入夜色的墨團。
“誰?”姬考的聲音因緊張而沙啞。
黑影抬手掀開兜帽,青絲如瀑般垂落肩頭。火把的光芒照亮那張被世人唾罵的臉,眉如遠黛,眸若秋水,正是帝辛最寵愛的妃子——妲改。
“是你?”尤杉失聲驚呼,下意識后退半步撞到石壁:“你怎么會來?”
妲改的目光掃過二人狼狽的模樣,落在墻角的通道口時微微一頓,隨即屈膝將一串銅鑰匙放在牢門內側的石臺上。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牢房里格外刺耳,她抬起頭時,眼底泛著水光:“快走吧,換崗的衛兵再過片刻就到了。”
“你安的什么心?助紂為虐還不夠,非要親眼看著我們死才甘心?”
尤杉急忙拉住姬考的衣袖:“她要是想害我們,何必送鑰匙來?”她轉向妲改,眉頭緊蹙:“你怎么敢孤身前來?帝辛要是發現你私放囚犯,一定會殺了你的!”
妲改垂眸輕笑,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涼,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出眼底深深的疲憊:“我的性命,本就不如大家重要。”她抬手將兜帽重新戴好,只露出下半張臉:“出去后沿著護城河往西走,三里外有接應的人。”
姬考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被傳得妖媚惑主的女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上下打量著妲改,衣袍下的身形顯得格外單薄,方才沒注意到她袖口還沾著暗紅的血跡。
“你……”姬考一時語塞,那些準備好的斥責卡在喉嚨里。
妲改卻像是沒看見他的審視,伸手將鑰匙往里面推了推:“快開門,時間不多了。”
尤杉撿起鑰匙的手微微顫抖,她突然抓住妲改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顫:“你跟我們一起走!”
妲改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靠在牢門上,搖著頭苦笑:“我除了這里,哪里都去不了。”
“怎么會去不了?”尤杉急得眼眶發紅:“你可以跟我一起回西岐,你的族人一定還在等你!”
妲改沉默了,火把的光芒在她眼中明明滅滅。
她當然想過,可當初被獻給帝辛時,有蘇氏早已將她視為棄子。這些年她在朝歌如履薄冰,看似權傾后宮,實則不過是帝辛手中的棋子。
“西岐不會收留我的。”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散:“世人都道我是禍國妖女,是我迷惑君王殘害忠良,你們又怎么會容下我這個罪魁禍首?”
“我容你!”尤杉斬釘截鐵地說,她用力攥住妲改的手:“我知道你身不由己!當年是帝辛滅了蘇氏部落,你不過是被迫入宮的人質!那些殘害忠良的事,分明是那些奸臣借你的名義做的!”
姬考猛地看向尤杉,眼神里滿是震驚。
他從未聽過這些內情,在西岐時,所有人都將商朝的衰敗歸咎于妲改的妖媚惑主。
妲改也愣住了,她怔怔地看著尤杉,眼底漸漸浮起水汽。
“快走吧。”她用力抽回手,轉身去聽外面的動靜:“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要走一起走!”尤杉固執地擋在通道口:“馬上就是牧野之戰了,我不能讓你留在朝歌,更不能讓你無辜背上禍國妖女的罵名!”
牢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衛兵的呼喊:“什么人在那里?”
妲改臉色驟變,猛地將尤杉推向通道:“快走!我引開他們!”她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轉身就要沖出去。
姬考一把拉住她:“跟我們走!”他不再猶豫,率先拿起鑰匙打開牢門。
妲改看著姬考堅毅的背影,又看看尤杉期盼的眼神,終于咬了咬牙,跟著他們鉆進狹窄的通道。黑暗中只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混雜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鉆出通道時,姜玦正舉著松明火把等在那里,看到妲改時明顯一愣,卻什么也沒問,只是迅速熄滅火把:“跟我來。”
四人貓著腰穿過一隊又一隊的士兵,從妲改事先挖好的狗洞爬了出去,起身的瞬間,清冷的月光傾瀉而入,帶著夜風特有的涼意。
墻外傳來衛兵的呵斥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顯然妲改引開追兵的計劃起作用了。
“往這邊走。”姜玦對朝歌地形極為熟悉,帶著眾人鉆進一條狹窄的巷道。
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兩側的高墻投下濃重的陰影,妲改的暗色衣袍在夜色中幾乎隱形,可她奔跑的動作卻有些踉蹌,顯然不常做這樣劇烈的運動。尤杉注意到她捂住小腹的手,那里的衣料隱隱滲出暗紅的血跡。
“你受傷了?”尤杉放慢腳步扶住她。
妲改搖搖頭,臉色蒼白如紙:“沒事,舊傷而已。”
穿過巷道就是護城河,夜色中的河水泛著粼粼波光。妲改吹了聲口哨,對岸立刻亮起三長兩短的燈火。一艘小船悄無聲息地劃了過來,船頭站著個黑衣蒙面人。
“快上船!”妲改低聲催促。
衛兵的呼喊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芒在巷口搖曳。妲改突然停下腳步,望著燈火通明的朝歌城,那里曾是她的牢籠,如今卻要永遠告別了。
“快走!”姬考不由分說將她拉上船。船夫迅速撐船離岸,小船在水面上劃出一道漣漪,朝著對岸無聲滑行。
妲改坐在船尾,回頭望著越來越遠的朝歌城。
宮墻巍峨依舊,只是從今往后,那里的繁華與傾軋都與她無關了。
夜風掀起她的衣袍,露出手腕上淡淡的鎖鏈痕跡,那是帝辛偶爾不開心留在她身體上的痕跡。
尤杉挨著她坐下,將一件披風披在她肩上:“別擔心,到了西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妲改低頭看著水面倒映的月光,輕輕嘆了口氣。
小船穿過朦朧的月色,將朝歌的燈火遠遠拋在身后,朝著未知的遠方緩緩駛去。她不知道前路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