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臨死前奮力拉起的一支穿云箭,成功喚來又一批自己人,他若是能親眼看見這黑色的無窮無盡的浪潮,九泉之下,必定死也能夠含笑走向輪回了。
帶頭而來的那人動作極快,絕不是剛才的黑衣人能夠比擬的,不過幾個跳落,人就已近在眼前咫尺。
領頭的人是一身黑色勁裝打扮,身體頎長但顯清瘦。他的面容暴露在外,該是不屑于遮遮掩掩,他露出的容貌清秀,五官卻不失銳氣,此時更是戾氣漲滿全身,手掌一柄玄鐵長劍立在他跟前。
見了尉錚,他頭也不回地向背后的一眾小嘍啰吩咐:“這個人,是我的了?!惫鏌o人再上前來與他相爭。
他的話說得咬牙切齒,似在兩人間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怨。
尉錚那時模糊一眼,以為重逢敵手,現在仔細瞧卻發現并不認得這個人,但識得此人所用武功和那次交手的人路數一致,可的確不是上次那人。
功夫不差。
也對,她身邊這樣的人不是有兩個嗎?尉錚不在意地笑笑,早就該來了。
來人正是阿右,見尉錚仍笑得出來,他表情十分不屑,從鼻子里冷哼一聲,語氣里滿是鄙夷地對尉錚質問道:“上次就是你傷了阿左吧?”
阿右嚼穿齦血,秋后算賬,他說道:“我想和你打很久了!”
他歪嘴一笑,手指骨骼因他用力而發出聲響。阿右并不擔心說出口的話會暴露幾人的身份,因,至今還未有人可以在他劍下活命。
尉錚只瞥了他一眼,沒有動,倒是一直在手中的溯劍閃著寒光的劍刃不動聲色地轉了個方向。
在周圍似要凝固的空氣里,飄蕩著是他清冷的聲音:“我倒要看看有何指教?!?p> 見他神色如常,直讓阿右都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是說這人那什么了嗎?阿右的臉抽動了一下:莫非,我猜錯了?
不怕。
這次是尉錚率先出的手,三尺青鋒以絕塵之勢劃破面前凝滯的空氣,氣勢如虹。阿右抬手將劍在身體前一橫,硬是從正面扛下了這一擊。
尉錚在此爭斗多時,而對阿右來說才剛剛開始,所以也毫不吃力,依舊嬉笑著說道:“哈!輪到我了!”
然后,猛然將劍一撤,兩劍劍刃緊密擦過,在兩人眼前蹭出一連串火星。
流光醒來時,只覺得頭昏腦漲,整顆腦袋都是混混沌沌的,像被捉魚的新手攪渾的河水。她強直起上半身,瞇著干澀的眼向漸黯淡的窗外張望,卻先望見阿左獨自一人坐在她房中的一張圓木桌前,正凝神盯著手中的一杯茶出神。
眼下透過懸掛的珠簾見她醒了,他面上表情很是意外。
“你怎么醒了?”
或許是這句話出了口,阿左也覺得有哪里不對,便連忙住了嘴,放下了捧在手里的茶杯,到床前向她詢問。
因她本不應該在這個時間上還清醒著的。
“什么時辰了?我怎么還在睡著?”
阿左不知該如何作答,遂有一刻語塞,心思飛快算著。
流光掙扎著就要坐起來,使勁眨了眨眼睛,努力張望了下,確定窗外暮色四合,心知是晚些時候了。
“今日不是在留音閣有商姨娘的生辰宴嗎?你們怎的不來將我叫醒?”流光扶著仍隱隱作痛的頭,心想這頭疼來得真不是時候。
阿左立在床榻前面的地毯上,雙眼只看向地面,既無言語,也無動作。
“怎么了?”
流光抬眼看他。
“無事,那宴改期了?!卑⒆笊晕⑵^臉為自己添杯茶,輕巧地避過了她探詢的目光,只低著頭顱淡淡地答著她。
她的一只手露在外面輕輕地壓著蓋在她身上的薄被,有人不說實話她也不著急,“其實你們是私自和師伯通過氣,然后瞞著我,對吧?”
阿左沉著臉悄悄抿了下唇,正欲斟酌著開口解釋一番,見她已動手掀了被子,下榻取了她的折花刀就追了出去,阿左突然害怕她會誤事,惟有跟上。
他們一路踏碎月光來到留音閣外,只見幾個負責放哨的黑衣人拿著刀守在外面,不讓里面的人有命活著走出這座府邸,同時時刻提防著周圍環境有無異動,將此處封死,連只蒼蠅都不會放過。耳邊充斥的無一不是“乒乒乓乓”刀劍激烈碰撞的聲音,可想而知,里內打斗正到酣處,流光提著刀撇下阿左就沖進去了。
其中一黑衣人朝阿左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為何對我隱瞞?”見此混亂場面,她有些生氣地對跟上來的阿左發問,“又是何其忍心置阿右一人于險境,而我們在背后無作為?你就是這樣當兄弟的?”
面對一連串的質問,阿左垂著手放在身體兩側,對她接二連三發問之事仍是三緘其口。許久得不到回應,流光怒極,發狠將手中的折花刀向他的一邊肩膀砍過去。
她這一刀不像是玩笑,可是阿左也毫不躲閃,就那樣呆呆地停留在原地,任由她發難過來,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動了動。
從前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現在再看時似已含霜,再也看不清藏在背后的顏色。
那日,他突發奇想,以榕樹須編就一秋千,面對阿右不懷好意的揶揄,他頗有些躊躇滿志地笑著回答說:“我會站在那里任由她砍過來嗎?”
當時左右不過是一句玩笑,不想最后一語成讖,一語中的地說中今日之事。
那把吹發可斷的折花刀就要擦過他裸露在外的脖頸時,阿左微微側過頭,而她的刀也去勢不減,徑直砍向他身后,格開從阿左背后而來的大刀。
原來,有一侍衛剛剛將一劍送入敵人的心窩,抬頭又見從外面闖進來了兩人,除了黑衣人的援兵,誰會在這時主動進來?那侍衛殺心正熾,舉起鋒利的砍刀便向著其中一人橫掃而來。
剛剛這一刀落了個空,可那侍衛明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招一式劈頭蓋臉地落在她面前,她忙于招架,一時找不到還手的時機,卻見阿左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個黑衣人敵我不分,見人就打殺,讓阿左躬身躲過,他沒有兵器防身,難免淪為被動。流光眼尾余光見地上有柄棄劍,偷得機會以腳踢中劍柄吞口,將它踢到了阿左腳邊。
阿左避開迎頭致命一劍,趁機彎腰從地上撿起長劍,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他反手一劍,就直接剜出了那個黑衣人的一顆心臟。那人措不及防失了一顆心,頓時渾身血液一涼,身體像墜入云間,然后失去知覺向后面倒去,只是那一雙狹長的眼睛不瞑目地死盯著一劍剜心的阿左。
“廢物!”
死人的最后一眼,怨恨而意猶未盡,阿右并不以此為怵,斜著眼掀了掀唇,眼神里滿是輕蔑地罵道。
在他們兩人最初的計劃里面,由阿右帶領眾人圍剿,本不需要他出面,既是留在落桐苑,那必是著女裝方才合適,現在意外地出了來,直面這場腥風血雨,在這滿眼刀劍流矢齊飛的情況下,手腳施展不開,屆時只怕連自保都難以做到。
阿左捏了捏剛到手的棄劍,劍原先的主人料想已在這修羅場上身死人手,獨獨留下了它。他踢踢腿腳,看看身邊,想直接在此處恢復原來面目。若是此刻有人能靠近阿左,定能夠聽到他渾身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
與縮骨不同,舒展筋骨的疼痛也讓人神清氣爽,身心都飄到云端的舒暢。
阿左大喇喇地甩甩手臂,從肺里呼出一口濁氣,以剛才那副身體,挨些拳腳功夫都格外吃虧些。
與此同時,那張覆于面上用以修飾容貌的人皮面具也被他一同取下,隨手甩掉幾只戴在手指上累贅的金銀寶石戒指。
黑衣人見“她”殺了自己人,現在又落了單,此刻剛想上前報仇,卻在接下來親眼看見面前這一個女子渾身骨骼肌肉以一種詭異的姿態肆意伸展,那具原本高挑的身體像將燈火漸漸遠離物件時,投到墻上漸漸長大的影子。
蒙面的黑衣人看著漸漸比自己還結實的人,在黑布下張大了嘴,緊接著又看著這個人將自己的臉從耳后一把撕了下來,露出下面的另一張臉,心臟愣是停了一拍,被嚇的。
阿左回頭看見他了,用屬于阿左的臉冷冷一笑,一貫的冷酷而殘忍。
黑衣人虛握著兵器,咽了口唾沫,腳下不自覺地向后退一步,但阿左卻向另一邊走開了,即便剛才那人想殺他,但,歸根結底,他也算是“自己人”。
廝殺,仍在眼前、耳邊繼續,呼喊聲震耳發聵,刀劍相擊聲攝人心魄,流矢像隕石墜落,劃破長空,似有柔若無骨手挑撥著心里那根時刻繃緊的弦。
展開在留音閣的一場預謀已久的混戰中,原本一同前來的阿左和流光被人流沖散,落入茫茫殺戮海,誰也看不到誰,但最后一眼時,阿左朝她點頭示意,她明白他會去找阿右。
除卻一開始襲擊她的尉府侍衛,就無人上前來打她的主意。大概是,尉府的人以為她是尚未來得及出逃的可憐賓客,而另一邊,黑衣人則知賓客已全然落入他們留守在外的同伴手中。
只要她不主動出手招惹,也無人找她麻煩。她像是獨自行走于灰色地帶的人。
流光知道尉錚必定也仍在這留音閣,無論是被纏住不得脫身,還是主動留下與他的手下共奮戰,他都一定會在。
她四下留神仔細尋找,也想找到他的身影。流光不知道她這一舉動背后是出自于何種心思,但當時的她并未考慮到這一點。
在流光此時此刻也是一貫的認知里,師伯目標明確,復仇心切,想要將所有背叛他的人連根拔起,踏尸髏,得尊位。師父還在山頂竹舍等著他們帶回藥引,故而有阿左阿右跟隨著下山協助她成事。
于尉府這一路上,她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也只不過是穿插于這個故事的人物。
流光清楚明晰地知道師伯,或者說是她自己的這樁心事即將到達收尾階段。師伯以一己之力將這么多人牢牢控制于股掌之中,除非他自己轉換心意,不然無論是誰期間做下了什么,都不會改變,而她也不會去篡改些什么。
畢竟同根同源,她與師伯他們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刀劍聲聲嘶啞,不停拼殺到此刻,天已全黑,僅靠殘余的燈籠散發光亮。
尉府殘存的所有人也漸漸都反應過來,無論斬殺多少,都會有第二批、第三批的黑衣人代替死去的人,他們就像可以不斷涌上來拍擊沙灘的潮水,無止無休,永遠的不知疲倦。
就算是個鐵打的人也耐不住這毫無公平對等可言的,永無盡頭的車輪戰。有人已經絕望地停下殺敵的手,神情凝滯地望著不遠處的敵人,但在敵人再次用上前時,他仍然會舉起手中的刀,向著他們的頭顱拼盡全力砍過去,絕不手軟。
盡管心底已是蒼涼一片,仍以一己之身,以綿薄之力,奏一曲悲壯的戰歌。
就在這時,流光遠遠望到了阿右。
在一處光影黯淡的角落里,阿右正和往日總隨行在尉錚身后的成容打著,你來我往,刀光劍影。阿左也找到了他,只是站在旁邊伺機而動,兩人都性命無虞。
依舊是那棵高大的老榕樹下,流光找到了尉錚。
點點猩紅血跡飛濺到他已略顯青白了的額頭上,滑落入他清揚的眉宇,漸漸干涸凝結在眉峰那里,結成殷紅的血塊。三個黑衣人前后左右不斷變換陣型,想利用人多的優勢來鉗制住他。
他的體力漸不支,但仍手握三尺青鋒,浴血而戰。有閃亮刀光劃過眼睛,清楚地照出了他一貫波瀾不驚的眉眼間,透露出的那種只屬于少年的輕狂張揚無懼,但是更多的還是沙場上磨礪出來,如何對待成敗輸贏生死存亡的老練眼神。
流光先時只是遠遠站著,見到他的身影,她的腳步便在那刻無知覺地停頓住了。
她看到到尉錚衣衫已多處破損,衣衫盡染血,渲染后開成片的紅色花朵,分不清哪些是別人濺到他身上的,哪些是他自己的。
就在這時,一直纏著他第一個黑衣人在兩個同伴的掩護下,一刀利落地從肘部砍斷了尉錚的半條手臂,連同衣袖一并削落,那一刻頓時鮮血如注,他們苦戰多時終于尋得時機,又一黑衣人以刀猛地砍中他一條腿的膝蓋處,逼得他一踉蹌。
眼見那幾個人抓住他的這一破綻,緊接著發難時,流光心臟猛地一緊,快步上前替他擋下了那一刀,那些人見她沖上來,以為她是遲來的幫手,三人毫無疑問立即反撲。
“鏘!”
“鏘!”
“鏘!”
霎時三把刀背都裝著鐵環的明晃晃的大刀同時帶著狠厲劈砍而下,她只能用左手扶住刀背,咬著牙死撐著,尉錚則驟然失力猛退向后面,背靠著假山“呼呼”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同時胡亂地撕下一條衣料,用牙齒幫著系在斷臂處,以期能夠止住淋漓鮮血,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
阿左也看到她了,想過來,可是面前人海阻隔,一時走不過來。
她帶出來的這把折花刀是一把腰刀,因刀身有一層層花紋,故稱折花刀,鋒刃紋路奇特,刀體剛柔相濟,靈活而不顯笨重。
那些黑衣人料定她會堅持不下,兩兩相顧著嗤笑了一聲,一時之間竟也不著急,畢竟他們一直仗的就是人多勢眾。
事實上,流光也的確快頂不住這頓猛壓,她收回左手,刀身馬上傾斜,流光冷喝一聲“有暗器”,頓時腰刀所承之力驟而減輕,借著一陣巧風,她得以將一把粉末揚灑向他們面上。
那些人以為她的暗器是暗箭一類,抬手以兵器阻擋,誰知是這擋也擋不住的藥粉,防不勝防,當即失策中招。
今日那頭痛再度無來由地糾纏于她,種種不適折騰得她一場打斗有心無力,此刻免不了要用上這些最不光明磊落的手段來保命。
解決了黑衣人,待她再回頭時,尉錚看到了她的做法,也看到了他們的下場,原本背靠著大青石,現在身體因累極而跌坐在石前。
體內藥物發作,尉錚已極度虛弱,兼剛剛斷臂,傷處被自己簡易包扎起來,仍猙獰可怖,他的面色更是轉為煞白。
一眼粗略地掃過倒地不起的三個人,他們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紅腫一片,單看已經看不出來那塊紅紅腫腫的爛肉是眼睛,渾身都在劇烈地抽搐著,連掙扎都是失去了意識的。
尉錚親眼看著她揮灑藥粉,初時以為只是能致人眼盲,讓他們暫時失去攻擊能力,沒想到這么厲害。
此時,他更是強睜開眼睛看著她,緊緊閉著唇,眼神若有所思著。
耳畔拼殺聲漸漸衰弱,想來,一切都將過去,面前是一張巨大的漁網漸漸在海面上拉起,出海多日的漁人要開始清點查看收成了。
而尉氏在這一役里,敗局已定,無處回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