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一場(chǎng)蕭瑟了天地的秋風(fēng)(fēng),蠻橫無禮地掃蕩過荒涼孤寂的平野。
在阿左的一眼示意之下,阿右把沒入那人胸膛的鐵劍又用力往更深處送了送,直將男子牢牢地釘死在了背后粗壯的樹干上。
那人早和地上橫著的一具具尸體一樣,沒了活人氣息。
胸口那一劍直扎出一個(gè)血洞血肉模糊的,現(xiàn)(xiàn)在也不再淌血了,身體內(nèi)(nèi)鮮血或流干或凝固,他的腦袋歪向了一邊,臉上一雙眼珠子茫茫然不知最后看向了哪處,不知那里,又是否會(huì)有太平安寧?
阿左朝之前看見過她的樹下又望去了一眼,可那里現(xiàn)(xiàn)在已空無一人。他搜尋的目光落了個(gè)空,便慢悠悠扭過臉,又看見了旁邊正用死人衣物使勁擦著劍的阿右。
他淡薄著語氣說:“事已至此,倒是不用再擔(dān)(dān)心什么了。且再給她些時(shí)間,你我先回去一趟,取些東西。”
那群黑衣人看事情一了,便迅速不見了人影,把亂糟糟的殘局留給了他們自行解決。
阿右揚(yáng)起臉看著他仍梳在頭頂,未飾以任何簪花的素髻,只是順從地點(diǎn)點(diǎn)頭。阿右他早已習(xí)(xí)慣了聽從阿左的所有安排,這能讓人少操心良多。
風(fēng)(fēng)在人耳邊嬉笑著,胡亂地吹打著一切,那棵結(jié)(jié)著黃果的茂盛榕樹在風(fēng)(fēng)雨中巋然不動(dòng)安如山。
光線晦暗的不遠(yuǎn)(yuǎn)處有個(gè)隱蔽的角落,在一堆雜亂無章的山石前,一身浴血的男子臉色鐵青著,仍是那張初見時(shí)遇事總淡然處之的臉,劍眉星目,曾經(jīng)(jīng)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目不轉(zhuǎn)(zhuǎn)睛地凝視于她。
她忽然想起那年下山,偶然撞見一個(gè)還流著鼻涕的小女孩子仰起頭,對(duì)著高出她半個(gè)頭,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的男孩子說:“我相信你萬般神通,一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空氣似乎都在使勁地壓抑著,不想讓人暢快地呼吸,她按下在心頭不斷翻涌著的不知名心緒,強(qiáng)(qiáng)裝著鎮(zhèn)(zhèn)定。
不知不覺間,原來已經(jīng)(jīng)發(fā)(fā)生了這么多事情,她后知后覺著。
亂石前栽種的映山紅被濺上滴滴血珠,如同著怒放的杜鵑花在悲痛地泣著血。
尉錚耷著腦袋,一動(dòng)不動(dòng)。
“尉錚。”
亦不知他傷情如何,她試探著低低喚了一聲。
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姓,尉錚輕輕回應(yīng)(yīng)了一聲,卻又驟然抬起了頭顱,一雙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的臉看,那種感覺,又像是想要在一時(shí)間記住她的模樣。
尉錚緩了緩神,居然真的好轉(zhuǎn)(zhuǎn)了不少,雖然臉色依舊是不好看,但卻揚(yáng)起頭顱,對(duì)著她笑了,一改之前虛弱萎靡之態(tài)(tài)。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
手臂處沒有那么疼了,好像也已經(jīng)(jīng)止住血了,他打起精神說:“本想趁著今日,親口對(duì)你說的。九月廿三,是我生辰,今年要行冠禮,之后便可娶妻,所以想以秋天作為婚期,等我來接你。可是你卻等不及了。”
他眼中帶有淺淺笑意,目光從她的面龐下移,耳邊稍顯凌亂的鬢發(fā)(fā),白皙的脖頸,最終沿著一條修長(zhǎng)的臂膀,看見她這些日子仍戴著他給的鐲子,他掛在嘴邊的笑容更盛了,像個(gè)終于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
不想?yún)s是引起一陣急促的咳嗽緊隨而來。
此時(shí)他已然脫力,只能任由胸口小幅度地起伏著,十分痛苦。
她皺起眉頭望著他,手已抬起,卻見他胸口亦是血跡斑斑的,還有一支斷箭深深插進(jìn)(jìn)右邊肋骨間,一時(shí)讓她不知何從落手,不知不覺之間,就將手搭在了他沒有受傷的右肩肩頭。
一只素手輕壓在他的肩上,不重,但讓尉錚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掌的存在。尉錚就這樣一直看著她,雙目如一潭寂靜的潭水,無波瀾驚擾。
她被盯得愣了愣,然后收回手低下頭,扯下了一直帶在身上的草木綠的香囊,快速拆開后,從里面倒出一顆圓圓潤潤的卵石,一邊說著話。
“嗯,我答應(yīng)(yīng)了。當(dāng)(dāng)初不知你是這個(gè)心思,現(xiàn)(xiàn)在明了了,手邊卻無準(zhǔn)(zhǔn)備好的回禮,便暫將這不值錢的石頭回贈(zèng)于你。”
她遲疑著,慢慢地向尉錚攤開手掌,那塊她口中的“石頭”經(jīng)(jīng)清洗后,色如凝脂,頂端有一塊略泛青色的痕跡。
尉錚不覺失神,眼神中一絲浮光暗動(dòng)卻暴露出他心中也有波瀾泛起,原本清寂的眉眼隱隱沾染上了這夜晚深不可測(cè)的幽深。
與他從前的那塊竟能如此相似。那日他在家里一張花幾上隨手拿起,出門后當(dāng)(dāng)作暗器打中那戲班班主,又被她丟了回來,按說是回到他手里了,可是不久那羊脂玉便再也找不到了。
傻瓜,天底下,哪有鵝卵石會(huì)透光的?
他翻過一只滿是血污的大手,用那只素日沉著有力的手掌,慢慢將它緊握在不溫不熱的掌心。
穿梭的夏風(fēng)(fēng)本含蓄多情,卻硬是讓一場(chǎng)一觸即發(fā)(fā)而又聲勢(shì)浩大的劫難冰涼得徹心徹肺。
“你這些年都在那里?”
讓我好找呀……
“盤龍山。”
盤龍山,古名盤龍,后因頻頻傳出鬧鬼的傳聞,現(xiàn)(xiàn)在的人們都稱它作了兔兒山。那傳聞估計(jì)也有你的一份力吧……
這些想法念頭在他腦海里很順利地生出,卻再也沒有氣力說出口了。
恩將仇報(bào)的丫頭,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我好去尋你呀。
一如有些話,當(dāng)(dāng)年未來得及詢問個(gè)清楚,卻是永遠(yuǎn)(yuǎn)失了再出口的時(shí)機(jī)(jī)。
無力感如山洪般襲來,迅速遍及全身每一處肌肉和骨骼,尉錚緩緩閉上了疲憊多時(shí)的雙目,再度頹然地垂下了頭。
半晌,她從思緒縹緲中回過神來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原來自己身邊橫尸遍地,死氣沉沉。在一炷香之前,她背后那方土地也是刀光劍影,殺聲震天的慘烈場(chǎng)景。
“老大好像還沒有親自動(dòng)手殺過人吧?”一聽這懶懶散散的語氣,便知道說這話的人是阿右無疑了。
阿左沉默著仔細(xì)(xì)想了想,然后才說:“應(yīng)(yīng)該還沒有。從前師父不會(huì)讓她沾染這些,后來有我們。”有什么事師父不方便動(dòng)手了,便會(huì)遣他們下山去做,所以阿右和他有了這些年的閱歷,都算得上是暗殺中老手了。
“老大她真的不會(huì)‘嚴(yán)(yán)懲’咱們嗎?”阿右已換了一身尋常男子所穿的布衣長(zhǎng)衫,現(xiàn)(xiàn)正苦瓜著一張臉憂心忡忡著,話語的“嚴(yán)(yán)懲”二字被他用了重音,他倒是真的對(duì)山上那條大狼狗有些犯怵。
而始作俑者卻像個(gè)沒事人一樣,絲毫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呵。也不知?jiǎng)偛龐質(zhì)欽l撒歡撒得肆無忌憚的。”阿左微翹起嘴角,眼里泛起涼薄的笑意,不留情面地嘲諷著說話的人。
“阿左,我說真的,她要是真的怪我們,怪你,那怎么辦?”阿右一改往日無賴,不再胡鬧,擺正五官重新問道,眼神里是少見的莊重和正經(jīng)(jīng)。
“不會(huì)。”阿左稍后幽幽開口說著。她有理由殺掉師伯的人,卻斷然不會(huì)做真正傷害跟在她左右十多年的兩個(gè)人的事。
他嘴上這么篤定著,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還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待會(huì)如何開脫的阿右反應(yīng)(yīng)過來,連忙加緊步伐跟上。
流光動(dòng)作稍顯遲緩地站起身,原先的頭痛卻更厲害了。
一顆黃澄澄的果實(shí)從繁密的葉間掉落,她應(yīng)(yīng)聲抬頭用有些花的眼睛盡力看去。
建府之初,這棵由南方移植過來的榕樹又經(jīng)(jīng)了廿余三十載。不比南部諸城無春無秋,氣候溫和,帝都年年四季分明,在這漫長(zhǎng)年月里,它依舊活得無悲無喜,看盡了腳下的花草枯榮,自蒼翠如初。
她逐漸收起心緒,最后看他一眼,他深深低垂著腦袋,在夜里因天光不顯,似黑暗漸漸將他手臂侵蝕,之后整個(gè)人都陷入黑暗中,與青石融為一體,也侵蝕了。
因今夜這場(chǎng)宴會(huì),修葺一新的留音閣以各色彩燈裝飾得色彩亮麗,可真待到夜晚來臨,本該大放異彩的燈籠,卻沒剩下幾盞了。天地間的色彩,像一場(chǎng)絢麗煙火過后,灼灼火光隨著時(shí)間遠(yuǎn)(yuǎn)去,漸漸在夜空中消逝,涼了雙目,又回慘淡。
阿左靠近榕樹下的時(shí)候,雙眼所見就是枝葉扶疏的老榕下,映山紅擁簇的青石前昏死著一個(gè)斷臂男子,面容清冷妍麗的女子站在那男子跟前,沉默著仰起頭觀望著老樹,一言不發(fā)(fā),靜立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像畫里的人物,又像一尊雕像。
他心底漸漸涌起一種不悅,然后就是煩躁,醞釀著逐漸凝聚于那雙不復(fù)(fù)清澈的眼眸。
倒是阿右向她高興地?fù)u搖手,先喊了一嗓子:“流光姑娘!我們?cè)讖@里!”
她徐徐正過臉來,阿左看清她眼底并無什么情緒,看了他們一眼就轉(zhuǎn)(zhuǎn)身走在了他們前面。
“你喊的是誰?這里并無此人。”
只見她面無表情地拋下一句話,直讓阿右張著嘴,啞然了。
“你……”
“你們做的并無過錯(cuò),只是不該瞞我。”她冷靜地先發(fā)(fā)制人。
阿右偷偷瞥了一眼被截了話的阿左,替他在心里舒了一口氣,心道:這才是我們的老大,做任何事都?xì)⒎ス麛啵鋼靜揮澹鬧緩膩磯疾粫?huì)因任何事而左右搖擺不定。
接著,她又說道:“師伯出手果真是有的放矢,一了百了。此地我們也不宜久留,放一把火,把這里燒了。”
“哦,好。”
最后,是阿右舉著火把,首先在留音閣四處點(diǎn)起了火。
點(diǎn)火之前,他又看向了老榕樹下那個(gè)與周圍景象融為一體,已是難以分辨的人,最后確認(rèn)(rèn)了一眼,才放心地走到另一頭繼續(xù)(xù)放火。
此中,阿右曾悄悄走近那座戲臺(tái),在它旁邊靜靜地站了一小會(huì)兒,然后,慢慢抬起手將燃燒著的火把挨著地毯輕輕點(diǎn)了幾下,他在這么做的時(shí)候,忽然發(fā)(fā)現(xiàn)(xiàn),心中許多也隨著一把火劇烈燃燒后化為灰燼。
這二十歲前的事情,明明是親身經(jīng)(jīng)歷,但現(xiàn)(xiàn)在他更像是一個(gè)旁觀者,以前的記憶還徘徊的腦海里,一點(diǎn)一滴,嬉笑怒罵,卻已不再鮮明,好像不是自己的事了,準(zhǔn)(zhǔn)確來說,他只是那個(gè)經(jīng)(jīng)過這么多事之后,留存下來的人。
因?yàn)楦艫眠h(yuǎn)(yuǎn),阿右只是隔遠(yuǎn)(yuǎn)看了他一眼,他沒有看到那人的耳后漸起一片紅暈,胸膛也在那一刻忽然恢復(fù)(fù)了有一下微微的起伏。
就在阿右愣神的時(shí)候,更沒有留意到斜后方有一個(gè)黑色的身影,路過剛剛點(diǎn)著的小火苗,將一個(gè)斷了氣很久的人扛起來,偷偷溜掉了。
夏季的天氣炎熱干燥,尉府東南一邊幾乎全是樹木,一沾上點(diǎn)火星就立馬著了,火勢(shì)蔓延到那里,便迅疾連綿著燒了起來。
府里的池塘被火烤得發(fā)(fā)燙,池魚在熱水里待不下去,紛紛躍起,到處濃煙翻滾,它們不久便紛紛翻了白肚飄在水面上。有些池塘里的池魚,多年來無人投喂都堅(jiān)強(qiáng)(qiáng)地活了下來,今日卻就這么翻了肚。
整座府邸就這樣沉溺于一片映紅了半邊天的火海里,無可幸免。
夜風(fēng)(fēng)得到消息前來相助,“呼哧呼哧”的像天地間一只巨大的風(fēng)(fēng)箱,火焰愈為肆虐地舔舐著漆黑如潑墨似的夜幕,濃煙滾滾,為它的老朋友壯大聲勢(shì)。
不絕于耳的破裂聲也為熊熊大火吶喊助威。
熱浪撲面,是烈焰自己在搖旗示威……
尉府建立于新安主街一段,管家府邸,占地是極廣的,著起火來整條街也必不能獨(dú)善其身,不久便有人發(fā)(fā)現(xiàn)(xiàn)這里走水了,一邊用木桶潑著水救火,一邊呼喊著叫醒鄰人去找官府的人前來。
漫天的火光徹夜通明,直到清晨火勢(shì)才被控制下來,可是昔日莊嚴(yán)(yán)的尉府內(nèi)(nèi)外俱是焦黑一片,連門匾都熏黑了,里內(nèi)(nèi)林立高樓皆倒塌,花木化作遭劫后一地焦土,一切輝煌全成了廢墟。
剛剛睡醒的羽長(zhǎng)老聽到手下上報(bào)這則即時(shí)消息,坐于偌大的床榻上擁著滿床錦繡就哈哈大笑起來:“我這師侄,一把火燒得好呀!”
他的計(jì)劃其實(shí)還遠(yuǎn)(yuǎn)不只此,既然順利,那就還差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