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載:大荒之中,南海之外,有成山,甘水窮焉,有羽民之國。
其民羽姓,不與外族交,秘也。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陌生的名字,一些古稀老人若是記憶尚還靈敏,一定還記得像自己如今這個年紀的爺爺,在夏夜里笑著給孩子們講的故事里,曾經說過有這么個地方。
若還能記得完整齊全,那么羽民之國倒也不是什么聳人聽聞的地方。
通往羽民無固定之水路陸路。很久以前,其地物產豐饒,于此地居住的國人能夠自給自足,無需與外鄉人以物易物。年代久遠,逐漸無人再來訪,事過境遷,是故漸為外人所忘。
羽民民風淳樸,黃發垂髫皆怡然自樂。
關于羽族,還有一個有關那里的習俗。相傳當地的男子心里有了傾慕的少女,在將要成婚前夕,都要到向族長求得圣山頂上一枚天然玉石,然后等待行禮當日贈與自己的妻子,一生承金石之契。若沒有那玉石,他們的姻緣是不被他們那里世代信奉的天神所允許,輕則損其自身,重則禍及親友,而那塊礦石也需要被夫妻誠心供奉,保佑同心同德,恩愛長久,羽民還有“前世姻緣,今生白首”的說法。
……
夜風靜靜地吹,各宮里的宮人們各司其職,安靜地忙碌著。
大殿里,寧神香飄冉而上,滿室安寧。
一個紅衣女子踩在寶殿里涂滿桐油的地板上,一步步迫近威嚴的王座,雙目緊鎖在那個身著錦繡的人身上。
而已然跪坐在王座旁的貴族男人,目光頹然,掩蓋不住滿面的驚慌神情。
“你可知錯?”
“我,不知。”
他漸漸平靜下來,木然地答著,聲調平常,神態也恢復往常模樣,似乎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沒有了初時的慌亂,“我只不過是,像平常人一樣,用我的本事,坐上了現在的位子罷了。”
“身為羽民族人,你不該用族內的蠱術擾亂外族的規律。”
“成王敗寇,是他們輸了,而我,贏了。”
國師一夜間蒼老了許多,鬢間一片花白,大大的眼袋耷拉著,眼下烏黑,面目灰黃,像完全沒聽見她的話,自顧自說著。
“當初既將我流放,那么我便再與家國無關。更何況,大良根基早就被蛀蝕,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如今大良在我手里井井有條,又何錯之有?我總是要證明當初我的做法是對的!”
她搖搖頭,“到死不知悔改。”
女子聲音變得輕緩,像是心中已有了決定,“你再怎樣也是族中的長老,不該數典忘祖。”
“不知悔改,那我今日便以族長的身份,送你最后一程。”
“不要!”
他如夢方醒,目眥盡裂,然而,不等他做出反應,柔弱的女子一揚手,從袖中揮灑出一陣怪異的煙霧。
初初,煙霧里還是模糊的一個人影,用衣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但仍阻擋不了無孔不入的細小粉末進入身體,氣管連同整個肺都像被熱碳灼燒著一般。漸漸的,人影在地上蜷縮著,如狗似彘,再無往日威嚴。
等煙霧漸漸散后,桐油地板上,只剩下一件華美宮服,空蕩蕩的大殿上再無一人。
……
暖陽和煦,草木微醺,芬芳花氣襲人,如此正是人間芳菲四月天。
蟬蟲棲在高樹上顧自高鳴,蟄伏十七載,只為一夏鳴,叫聲自然清爽。
清風徐來,吹下滿地的葉子。
阿左他支腳坐于一塊大青石上,另一只腳邊,長著圓圓葉子的野草透過滿地落葉的間隙,冒出頭來。他將隨意拈來的一片狹長的青竹葉放于嘴邊,緩緩吹起來,翩翩如畫中少年。
突然間,靜謐的林中傳來一陣樂聲悠揚,輕輕爬上心頭,拂去人心間的煩悶。
輕緩的調子,從他因為長年習武而磨出了薄繭的手指間流瀉而出。他的眼神溫柔,眼睛看向不知名的遠方,是若有所思。
黃昏里,遠處水潭水聲漸息,他和那塊青石的影子也像周圍的青竹的影子一樣,被拉得很長很長。不久之后,背后隱約傳來踩在層層落葉上的輕微腳步聲。
往時,他總會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就一個人悄悄離開,一如他會無聲無息地過來。
但是,這次,不一樣。
就在下一刻,他轉過身去,清風迎面吹來,帶過一陣幽幽女兒香,他的新娘就站在他的面前,穿著火紅似晚霞的嫁衣。
一身繁瑣精致的紅裙,終于一朝出嫁為君婦。
嫁衣上的流蘇隨風飄舞,將人顯得柔美非常。阿左上前輕輕牽過她的葇荑,她的手上帶著黃金打造,沉甸甸的龍鳳鐲,指尖還帶著溪水的微涼。
他將她牽到自己身邊,她頭上的步搖,頸上的瓔珞,腰間的佩環,伴隨著她的腳步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聲音清脆悅耳。
他抬起手揭開她的蓋頭,仔細端詳著心心念念的面孔。如今,她像尋常女子一般,雙腮桃紅,滿面嬌羞的,將自己的夫君看著。
阿左拿起先前在道旁摘下的粉色薔薇,很自然地簪在她的如云發髻上,雙眼明亮,細細端詳著她姣好的容顏,然后,笑意盈盈的,由衷贊道:“我的娘子真美。”
新娘子難得地羞紅了兩頰,垂下柔情似水的雙眼,他也笑起來,面部硬朗的線條都一下子變得柔和了。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
這是這幾年來,他時常會在夜里做起的夢。
……
一日午后接近黃昏的時候,伴著斜陽,他獨自走出半山腰。
徒兒的公孫樹在兔兒山上長了二十年,已經有三丈多高了,一人張臂早已不能將它環抱住。今年春天的時候,樹上又開始慢慢長出了柔嫩黃葉。
而她就被葬在這棵樹下,已經過去整整三年了。
他走近樹下,才發現樹下還立著白發蒼蒼的一個人。
第二年一開春,阿右就下山去了,現在,師父時常在石室閉關,平日里難尋他的蹤跡,竹舍就只剩下阿左一個人打理著,以免被層層蛛網塵埃覆蓋,沒了人氣兒。
“師父。”他開口叫道。
但是那人并沒有回頭,也沒有答應他,只是伸手折下枝干上新抽的一段柔軟的新枝,不急不慢地拂去在墓碑上的三兩落葉,緩聲說:“公種而孫得食,故名公孫。現在這棵樹長了她三歲。”
“據說此樹二十年始開花結果,不知今年會不會有果。”
“不會的。”
師父打斷他的續想,將那截新枝也隨意丟棄在地上。在他的白袍子上不知從哪里沾染上了灰塵泥土,十數年如一日干凈的袍子不再像以往那樣一塵不染。
但師父卻好似沒有察覺,又可能是察覺了,但是不去理會。“公孫樹分雌雄,徒兒這棵是雄樹,二十年以后也是只開花,不會結果。”
天色漸暗,萬物的輪廓在昏暗中模糊了界線,只知道阿左離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棵山上唯一的一棵銀杏,眼中神情有些復雜。
師父日漸蒼老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二十年以后也是只開花,不會結果。
它種在此也是無用。
阿左像是想到了什么,馬上轉身向著他來的小路折返,一路上沒有回頭。
……
被從外面推開的竹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聲。
燭臺上被點燃的燭火昏黃,幽幽火光照亮她黑漆漆的靈位,上面用金漆寫著:愛妻羽氏……
他們從陶居買回來的那只藍釉白花雙耳四方瓶,一塵不染地擺放在靈牌前的案幾上,瓶身上突起的花紋閃映著跳動的光源。
阿左看了一眼她就轉身走進里屋,淡漠無言。
那張黃澄澄的虎皮,毛皮依舊完好地披在紅木椅上。桌上,擺放著書房里的文房四寶,還有幾冊被主人翻得邊角微卷的古籍。
精工小楷更顯靜穆,字跡穩健而靈動。
里屋沒點蠟燭,影影幢幢全靠的是外面的夜色,他是摸著黑走進去,坐在她的紅木椅上,借著星辰的微光,視線一字一句追隨著她當初的目光落下的地方。
夜風從門戶大開的窗框吹進來,靈前的白燭在風下明明滅滅,引得阿左起身去關窗。
眼前太暗,他剛站起身,就一不小心踢倒了置于桌腳邊堆起來的三只木箱子。
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裝的全部都是在河邊拾揀來的形狀各異的卵石,有幾塊已經從箱內跌落出來了。這幾只是從山下帶回來的,從前的都被放在了外面。
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阿右看著她說也要帶回去那幾只裝得滿滿的木箱,咽了咽口水,顯然有些發愁。最后實在忍不住跑到她跟前商量說:“老大,這些在咱們山上一抓一大把,就……不帶回去了吧……”
她專注于收拾著手里的東西,眼也沒抬,說:“不一樣。”
阿右只能撓撓頭,小聲嘀咕著走開。
“倒是哪一點看出來的不一樣了?”
現在,他彎腰下去將它們一一撿起,臉上浮起淺淡笑意。千年萬年被流水沖刷的石頭靜靜地躺在他寬大的掌心里,涼涼的,到底是哪里不一樣了。
想起那時溪水尚還冰涼,她赤著腳,卷起褲腿站在淺水里,用兩只手指捏著拾到濕漉漉的卵石,放到另一只手的手心,對他講:
原先是在山上的一塊大石頭,日子久了,碎了,碎到能被流水輕易帶走。
后來,一路磕磕碰碰,隨河水流到這片淺灘,像大海里航行的商船,開到了淺海,擱淺了,就留在了這里,安了家。
溪水日夜沖刷,磨走了它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流水日夜奔走,帶來路上的傳聞,水蟲,溪魚嬉戲的影子投映在它的表面,都被記住了。
她突然轉身走上岸,一邊小聲說:“你們還沒上山之前,師父陪我在河邊收集了很多,他還說,等我長大了,它們就會發光,都是些騙小孩子的話,偏偏我就信了,見到了就會把它帶回去……直到現在……”
后面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
往昔歲月的點點滴滴,紛紛變作了如今的心心念念。
阿左在把這些箱子一一復位的時候,無意間一抬頭,看到了幾只木腳,他從沒發現屋里還有這樣一只的木架。
它隱在了一簾幕布后面,他遲疑地伸出手去,拉開那面遮布,將它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夜色下。
那是一人高的一只木架,中間橫架著一把長劍,套在它劍鋒上的是一只老舊的劍鞘,顯然是打造它的匠人與劍身同期制作出來的原先配鞘,將它的劍鋒嚴絲合縫包藏在鞘內,不露半絲鋒芒。
第一眼看到它時,阿左還有些詫異。
他只知道,往時師父最不喜徒兒整日里舞刀弄槍,所以尋常的刀槍劍戟一并被堆置在竹舍以外的別處。
這么多年,阿左除了她隨身的那柄折花刀以外,也再沒有見她使過長劍,怎么會有一把劍被架在竹舍里的簾子后面?
它的劍鞘上還雕刻著各種樣式繁瑣的花紋,只是年代久遠了,看上去很舊,那些個圖案在暗夜里已經難以分辨出來一二,只感覺到了古老的神秘。
阿左五指帶著薄繭,輕輕搭在劍柄處,猛然發力,熟練地將它一把拔出鞘,一道明亮刺眼的白光在他眼前一閃即逝。
他微微蹙眉,有些訝然,這竟是一把斷劍!
練鋼赤刃,劍身在星辰下閃著青白的光,但劍刃只剩下靠近劍柄的一段,還有一段還收在老舊的劍鞘里。手中這把劍,即便是斷了,它的周身也都是在散發著迫人的肅殺之氣。
赤刃,像在向有幸看到它的世人,昭顯著它的嗜血本性,炫耀著它的曾經沾染過的人血。
雖然知道是不可能,但是阿左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它,他強壓下心中的猜忌,想將它重新收回鞘內,卻還是無意間在星光下瞥到劍柄上篆刻的小篆。
偏偏,有心栽花花不成,無意栽柳柳成蔭,現在讓他看到了這個,阿左苦笑出聲來。
一個念頭在他苦尋不得的時候,不得半點思緒,將將在決心放下的時候,才隱隱出現在眼前。
他登時再也忍不住壓抑許久的怒火,反握手中的斷劍一橫,木架手腕粗細的木頭,像泥巴一樣斷開。
原來,寶劍即便是斷了,依舊能削鐵如泥。
刀架應聲而倒,連同橫架在上面的劍鞘,他手里的斷劍,紛紛落在青磚上,斷木的轟塌聲中,夾雜著它發出的清脆響聲。
凄慘的夜色之下,青鋒泛著白光,劍柄吞口上,一個小篆追字,和那個溯字一樣。一個字深深陷入劍柄的鋼鐵里面,自鍛造而成,至今,往后,都是一體的。
錕铻,是古書上記載的山名,“所出鐵可造劍”是書上對它的評定,溯和追兩柄劍就是出自這座山。
傳說,在錕铻山腳下,就住著一戶鐵匠,他一輩子只為造出削鐵如泥的曠世寶劍。
而他雖然前半生的大多時間都用在了鍛造兵器上,但傳世的卻極少,只因他肯花費十年的光陰專注于打造一柄劍。
采石,熔化,煉鋼,不斷反復的鍛打,淬火。最終,終于成就了一柄足以傳世的名兵利器。
大名鼎鼎的錕铻劍,就是他在年輕時打造出來的。
以山名為名,劍身上雕刻著凌厲的紋路,透露著如他一般的少年沖勁,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無所畏懼,霸道非常。
溯和追同樣也是出自錕铻山,他足足花費了十五年去打造。
鐵匠捶打溯和追的時候偏頭看去,他的妻子就在一旁的木桌上畫著將來它們劍鞘上花紋的稿樣,是鸞鳳和鳴。
相同的樣式,相同的紋路,顯然,這是一雙對劍。
他以妻子閨名,單字追為其中一柄的名字,鍛打的時候打在了劍柄上。另一柄為與之相對,想了想,男人便打了溯字上去。
想當初這兩柄劍剛出世的時候,曾引起一時的轟動,江湖為之爭得頭破血流。但很快就平息下來,當時一個貴族用黃金千斤從持者手中買過來。
就這樣,十數年過去,貴族死后的它們被當做殉葬品和那買主一同進了暗無天日的墓里。
從此溯和追便在人間消聲滅跡,加之之前鮮有人親眼目睹,后世更是沒什么人知曉。
等到它再出現的時候,就被分開了,人們只知有把前朝的寶劍,出自名匠之手,名溯,鋒利無比,能吹毛斷發,能分金石。
江湖上,再無人知曉它是對劍的其中一把。
落花繽紛,碧草蒼蒼,遠處煙霧漫無目的隨風飄來,帶來往事紛紛擾擾,彌漫飄散在眼前。
劍本身比刀要輕盈,女子力氣小,又是年幼,所以她更喜歡使劍,平時也更注重練習劍法,刀法反而生疏些。
直到有一年冬天的時候,她像往常一樣拔劍,卻發現劍在劍鞘里已經斷成了兩截。
這把劍原先是師父的,后來她學劍,師父便把這把劍傳給了她。為了不挨罵,她將它插回劍鞘里,一如既往地架在竹舍的架子上,還因為怕被問起,再也沒用過劍。
從那以后,她就開始改用那把腰刀,隨著年月漸大,也就習慣了刀的重量,就這樣直到后來。
……
頭頂艷陽已過,山河入夜,盤龍山中瘴氣又起,將萬物籠罩在漆黑迷離當中,百鳥早歸林,白日熱鬧的山林此刻萬籟俱靜。
夜幕降臨,天上無月,留繁星漫天照亮夜晚。同一片星空下,山下小城有更夫穿街過巷,敲起更鼓悠長,聲聲報向千家萬戶,這里卻荒無人煙。
孤獨清冷的夜風在盤龍山頭盤旋,猛獸般嚎叫。山坳芳草萋萋,草木幽暗處有鬼火暗自明滅,無人知曉。
一切在風過后了無痕跡。
只留下滿山的寂寥一片。

未逢君
正文結束,明日進入番外卷,兩篇尉老將軍的發家史+阿右回憶錄+男女主角HE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