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歡快清脆的童聲飄轉(zhuǎn)在的小巷里。
目及之處,秋日暖陽柔柔地撒著,將新安城籠罩在溫暖之中,小乞丐席地而坐在陰暗的墻角,靜靜地望著那幾個唱歌的孩子,像是出了神。
這首歌一定很悲傷,荒草都長到天上去了,連棵果子樹都沒有。沒有吃的了,能開心得起來嗎?不過,有人記掛著真好。
小乞丐揉了揉鼻頭,一雙眼睛在臟兮兮的臉上露出分明的笑意。是啊,他現(xiàn)在也不是一個人了,他也有人記掛惦記了。
“上官府派饅頭了!”
剛才心思還好像在別處的小男孩立馬沖進人群,搶出了兩只白花花的大饅頭。
連著兩天他都在這里等著,據(jù)說是上官府里的小姐要出嫁了,還是當(dāng)今皇上賜的婚,上官老爺下令讓周遭的乞丐也都沾沾成親辦喜事的喜氣,于是在府邸側(cè)門搭了個竹棚,早上派饅頭,晚上施粥。
聽人說,圣旨到的那日,大老爺還讓府里管家給路人派發(fā)了紅包,說是與百姓同樂,見者有份。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揣著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口糧,抽身就往回走,阿裳,阿裳還在等著他。
未及走到巷口,三五個地痞流氓便堵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混混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小子,收著什么好玩意兒呢?快拿出來給大爺們瞧瞧。”其余的混混隨即哈哈大笑。
小乞丐摸了摸收在衣服里的饅頭,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低著頭想要繞過去。
離他最近的小混混立馬截住了他的去路,“你個腌臜崽子,你沒聽到咱們大爺正問你話呢!”
小乞丐靈活一閃,避開了伸來要揪他耳朵手。“嘿呦!你還敢躲?給我打!打不你個兔崽子!”
話音未落,一伙人便聚攏過來,這就是這里的生存法則,他知道你沒有好日子過,但也不會讓你舒坦地過日子。
在施暴者的拳腳交加中,小乞丐像泥鰍般靈活地擠出包圍圈,等到那群地痞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讓他跑遠(yuǎn)了。
不遠(yuǎn)處的樹蔭下停著一駕簡便的青布馬車,車廂內(nèi)不時傳出男子壓抑著的咳嗽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隨后,他略有所思地放下撩起的車窗簾幕一角,緩緩道:“福全。”
小乞丐回到破廟的時候,阿裳正坐在破舊的草席上編著什么東西,十指翻飛。
阿裳家原是五百余里外平山城的大戶人家,今年趕上城內(nèi)百年不遇的春夏大荒,田里的莊稼青黃不接,一輩子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顆粒無收。
此時富商大賈趁機囤積居奇,操縱物價,平山城內(nèi)民不聊生,大街上入目盡是餓殍。
當(dāng)?shù)毓倜窦娂娊M織賑災(zāi),安置災(zāi)民,哪知后來一股匪寇又至,平山城內(nèi)更是頓時亂成一鍋粥。
倉促間,阿裳父親攜家眷舉家外逃,來到帝都時已是這般光景。可是,即使是這般落魄,阿裳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門庭中長年規(guī)矩下來的教養(yǎng)。
一時間,小乞丐看得有些呆了,還是阿裳叫他,他才回過神來,快步走進廟里,就這草席在阿裳旁邊坐下。
“阿裳,阿裳,看看我?guī)Щ貋砹耸裁矗俊闭f著,像變戲法似的把那個僅剩的饅頭捧到阿裳眼前難掩心中喜悅。
“本來我們可以一人吃一個的,都怪我不好。”
“不過,沒關(guān)系的,阿裳,我們還可以一人一半,大胡子說過什么……什么……樂樂不如……不如……唉,文縐縐的,我記不住。”
“吶,這半大的給你,我吃這個。”
說著就在那小半個癟癟的饅頭上咬下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一直沒有說話的阿裳淺笑著看著他,看著他的模樣不覺得輕笑出聲來,說完那句小乞丐還是不會記住的典故之后,低頭把剛剛他塞給她的那大半個饅頭塞回給他,拿過他手里那小半塊,接著他吃過的咬痕咬了一小口,細(xì)細(xì)地吃起來。
小乞丐呆呆地看著她,連大張著的嘴都忘了合上。
他的面上紅了紅,暗自慶幸臉上太臟,沒有被阿裳發(fā)現(xiàn),大口大口地嚼著阿裳換過來的饅頭,心道大胡子說得對,饅頭果然更好吃了。
“阿裳,阿裳,你有美人尖呀,他們都說有美人尖的人,長大以后都會是美人的,要我說,阿裳就是個美人胚子。不,阿裳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個美人了,就連那個什么上官府里的小姐都比不上我們阿裳。”小乞丐笑得彎了嘴,就好像是有人夸的是自己一樣,阿裳聞言依舊是淺笑。
“阿裳,阿裳,我以后一定會給你住大宅子的,就像你們以前的大宅子一樣,里面種滿你喜歡的花草樹木,給你穿全天下最漂亮的衣服,吃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小乞丐的眼睛亮亮的,女孩子依舊不語,淡淡微笑著點點頭,小乞丐笑得更開心了。
現(xiàn)在小乞丐每天要做的就是:天還未亮的時候就出去找他們兩人一天要吃的食物,然后回來破廟找阿裳。自從那場瘟疫過后,阿裳的嗓子便燒壞了,于是他便更是常常把外面的新鮮聽聞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逗她開心。
在遇到阿裳之前,他從未想過生活對他有何意義,生存就是填飽了肚子,吃飽了就去睡,餓了就去討飯,絕不做除此之外的事,張張嘴都嫌太累,若是有人膽敢搶走他的活命口糧,他就會跟人拼命。
但是,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他愿意早早起來去找吃的,愿意把孤零零的一個饅頭分一半給阿裳,愿意跟她講天南地北只要他聽到的事情,還想著過兩日去碼頭上看看有什么活兒可以掙點錢,他甚至覺得這座破破爛爛廢棄已久的關(guān)公廟就像是他們倆的家。
“咳咳。”
“哎呀!瞧我這記性!我忘了燒水了,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便跳將起來要往外走。一只蒼白的小手攥住了他的衣角。“怎么了?阿裳?”小乞丐蹲下身來低聲詢問著。
阿裳從身后拿出一雙草編的鞋子,遞到小乞丐手中,又指了指他光著的腳,沙啞著說:“穿上試試。”
“給我的?”小乞丐又驚又喜,三下五除二穿上那雙草鞋,試了試腳,“真好,謝謝阿裳。”小乞丐看不見的是女孩子轉(zhuǎn)過微微發(fā)紅的臉。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小乞丐沒戴斗笠的頭上,小乞丐加快了打水的速度,費力地把比自己腰身還粗的木桶提上來,挑著倒進屋后的大缸內(nèi)。
窸窸窣窣的細(xì)微摩擦聲在雨中依舊明顯,小乞丐扭頭望去,竟是一只雜毛的兔子。兔子的后腿顯然是被什么給弄傷了,一瘸一瘸艱難地拐著,圓滾滾的腰身一晃一晃的。
小乞丐舔舔發(fā)干的嘴唇,估摸著自己此刻輕手輕腳地過去到底有幾分勝算。
眼見肥兔子就要離開視線了,小乞丐輕輕放下手中的東西,把一陣風(fēng)似的兔子逼進了死胡同,小乞丐暗笑,看我不把你抓來給阿裳補身子。
身后異響,小乞丐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兔子上,已然顧不上回頭看。被逼到墻角的兔子瞪圓了它的紅眼睛望著捕食者,然后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直竄到小乞丐身后,這時小乞丐猛然回身,才發(fā)現(xiàn)三步之外立著一個穿戴體面的少年,剛才的那只兔子正蹲在少年的肩頭上,跟小乞丐大眼瞪小眼。
小乞丐登時一怒,看了一眼那少年的裝束,雖然普通,但舉止神態(tài)中的富貴之氣依舊還留著幾分,便強忍下怒氣,扭頭要走,心道這又是哪家的公子哥的找樂子的法子。
“小兄弟,留步。”
小乞丐看著他略帶著點稚氣的臉,沒好氣地說:“誰是你的小兄弟?按年紀(jì)還不知道你和老子誰小呢。”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跨步往前走。
少年打量著眼前矮了自己大半頭的小子,不覺有一絲好笑。
“我家主子想把你收入新編的軍隊。”
知道小乞丐停下腳步,少年不急不躁地走上前把十個金銖放在小乞丐的手中,繼續(xù)道:“這是六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此后還會有軍餉。”
注意到小乞丐的眼睛從一開始就盯著自己肩膀上的兔子,少年還把兔子給了他。
荒僻的小巷盡頭,一陣蕭索的清風(fēng)吹來,梧桐又飄落了幾片黃葉,短褐穿結(jié)的小乞丐癡癡地捧著手中的大兔子站在少年跟前,滿是污垢的腳下踩著一雙笨拙粗糙的草鞋,而這草鞋還是一只大一只小,更顯得十分滑稽。
又是一陣秋風(fēng),把小乞丐的回答都吹得支離了:
“好,我進軍營。但是我還要把家里的事交代一下。”
小乞丐終于抬起眼睛看著少年說。
少年聞言輕笑:“自然,不過我只給你一盞茶的功夫,主子還在等著。”
一場秋雨一場寒,回去的路上,小乞丐有按捺不住的喜悅,足以化解這涼風(fēng)中的陣陣寒意。
他緊握著沉甸甸的金銖,這可是六口之家一年的吃穿啊,還有這只兔子,松松軟軟的皮毛,渾身的肥膘,阿裳見著一定會很高興。
此外還有軍餉,多立點軍功,等到因銀子攢夠了,他就不參軍了,回到這里,把銀子給阿裳醫(yī)病,把嗓子治好。
還有答應(yīng)阿裳的事情,比上官府邸還要好的大宅子,妝奩衣物,吃穿用度,樣樣都要給她最好的。
還有迎親的隊伍,上官家小姐的迎親隊伍可是足足有一條主街那么長,吹吹打打,熱鬧了整一條街。
端著一碗水再次回到破廟內(nèi)的時候,阿裳已經(jīng)在草席上安然地睡著了,不知睡夢中看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揚。
小乞丐不愿吵醒她,其實自嗓子啞了之后,阿裳就很少再笑了,小乞丐嘆了聲氣,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女孩子的臉頰,最終卻只是停在半空中描摹著她的輪廓。
小乞丐隨手撿來一根繩子,把兔子綁了個結(jié)實,剛剛四只腳不住地?fù)渌返慕仆茫丝贪察o地束手就擒,兩只大眼睛迷離著,濃郁的離別氣氛沉重了不少。小乞丐把它綁在關(guān)公像前的臺幾腳下,以免兔子掙扎的時候吵到阿裳,他還把十個金銖并身上所有的幾枚銅錢通通放入阿裳的暗袋中,做完這些,便走出了廟門。
臨行前,他對著睡夢中的阿裳輕聲說:等著我。
之后,他頭也不回地跟著少年遠(yuǎn)去了。
初到軍營,軍中生活并非所想的一帆風(fēng)順,戰(zhàn)功也不是那么容易想建就建的。小乞丐從一開始到小兵做起,連同其他的三個人管在伍長的手里,上頭層層管制,等級森嚴(yán),什長、隊率、屯長……名目繁多,軍令如山,軍紀(jì)嚴(yán)明,將偌大一個營地管理得猶如鐵筒一般,軍營以外的,莫說是人,連只蒼蠅都難以入內(nèi),軍營之內(nèi)的人也不得擅自走動,高高的營墻,阻斷了普通人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
在這軍營中,小乞丐親眼見過的最大的官便是校尉了,校尉手底下管著包括他在內(nèi)大大小小五百多號人,校尉可以單獨住在一個軍帳里,吃著伙房單獨做出來的飯菜,不用擠在十人的大帳里,和十個人搶著吃那少的可憐的伙食。
而且,更重要的是校尉有可以隨意出入的腰牌。
小乞丐暗暗發(fā)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坐上校尉的位子。
也許當(dāng)時有人聽到一個剛?cè)胛闆]幾天,還被伍長管在手里的小兵說出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番話時會置之一笑。即便是后來,他拿到了象征著他身份的校尉腰牌,走進云譎波詭的朝堂的時候,人們才得知這次走進帝國權(quán)力中心的人竟不是什么皇親國戚,而是由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大頭兵。
他的不同尋常的仕途,也暗示著他的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
進營次日,小乞丐便發(fā)現(xiàn)他們操練的場地不是練武場,練習(xí)的也不是普通作戰(zhàn)中的進攻與防御,他甚至還發(fā)現(xiàn)校尉的脖子上掛著一只長指甲的動物爪子。
看出小乞丐的不解,旁邊一個同帳的小兵儼然一副老兵的形容,十分驕傲地說:“你不知道嗎?咱們這支軍隊是隸屬于中央軍的一支,平日里并不外出作戰(zhàn),那只穿山甲的爪子,是咱們校尉外出行動時的護身符。”
小乞丐聽得依舊是云里霧里,小兵說得十分隱晦,說時間長了自然會知道云云。
而后的兩年,小乞丐在有如一潭死水的軍營里日復(fù)一日地等待著能夠立功的機會,日子卻始終無波無瀾地推進著,平淡無奇,毫無機遇可言。直到兩年后的那個春天,這潭死水的冰層始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初融,顯露出巨大的渦旋。
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
上頭先后派出的精銳分隊在外遇急,急需后方支援,小乞丐他們方有資格被派遣外出。
整整兩年之后,他才真正走出軍營,也才知道原來他們的這支是專門用作盜掘古墓的軍隊,他們的校尉是皇上欽點的摸金校尉,自己干的是世人罵著斷子絕孫的勾當(dāng)。
當(dāng)初那個整日笑呵呵,提點他出營后得萬事小心的小兵在行動中被守墓的雙頭巨蟒整個吞下蛇腹,若不是小乞丐反應(yīng)及時,敏捷一躍逃離蟒蛇的攻擊范圍,恐怕那下一個葬身蛇腹的就是他了。
但此時情況依舊危急,在僅剩的幾人都想著古法打蛇七寸的時候,巨蟒后面的林子里露出詭異的人臉,人臉朝他笑了笑,額間的朱砂圖騰都顯得詭異起來。
人臉向他伸出兩只手指,另一只手點了點兩指間。小乞丐毫無停頓,看準(zhǔn)時機,一柄大刀脫手掣出,撕裂了雙頭蟒兩頭間的薄皮,兩雙狹長的蛇眼帶著怨毒的目光射向渾身是血,早已是強弩之末的小乞丐,朝著他張開血盆大口,噴涌出一股腥臭之氣,最終搖晃了幾下,倒在了泥濘的地上死了。
小乞丐再向密林看去時,卻發(fā)現(xiàn)人臉已經(jīng)無跡可尋了,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太過緊張而產(chǎn)生的幻覺。
任務(wù)完成了,他也從人臉的迷惑中回過神來,拉響信號彈,帶領(lǐng)殘部原路返回,一路上留人接應(yīng)主力。
他們這一行人來時浩浩蕩蕩,在深山老林中跋涉和神出鬼沒的雙頭巨蟒攻擊后,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五個人了。
這次行動讓軍中損失慘重,小乞丐憑借著斬殺雙頭巨蟒嶄露頭角,連升三級,從小兵一躍成為手底下管著五十人的隊率。
軍營里,畫角數(shù)聲殘,每個人都有自己心里的執(zhí)念,或是金錢,或是名利,或是親人,或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夢里不止一次的重復(fù)的上演著,讓他們在軍中的日子有了些許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