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小姐訂的草堂,這一處共有六座小院子,外圍五座客居,中間一座留予主家,每處草堂中有一處廚房,放在中間的小院方便主人家宴請。
從住處一路前往郝家大小姐所居院子,自有蓮院各處仆從引導,亂花漸欲迷人眼,但終究柳暗花明又一村,林嫣然眼中雖有欣賞之意,卻舉止不露分毫,行動間拂花照水,如一株白蓮自姹紫嫣紅中徐徐綻放,暗露風華。
錦瑟行走在最后面,微微抬頭便能瞥見雖于花團錦簇之中,卻也絲毫不被壓下去的二小姐林嫣然,心中莫名有些困惑。這困惑直到小姐們都到齊,在里間開了宴,她仍想不通。
“錦瑟,你弟弟可還好?”主子們正在用膳,留一個丫鬟在即可,白芍并林小楓,錦瑟一行都留在了外面,自尋了一處草軒坐下歇息。錦瑟,林小楓都不講究,坐在一處不顯眼的臺階上,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吹著風。
這處院子比他們住的那處大了不少,院里青石階鋪就的小路,同樣是美人蕉,卻是比別的院子的低矮一些,一徑黃色嬌艷的花朵開得正好,卻又不太一樣。這處的花,花心處均透出點點緋紅,如同在花朵中又開出了朵朵紅云一般,連在一片,好像青翠欲滴的草葉間點了一座座嫩黃色的花房子,一只只緋紅的小仙子落在其間,迎風而笑。
她本來還在困惑,猛然聽小楓哥提起敏敏,頓時反應過來,怪不得總覺得這二小姐美得驚心的感覺如此熟悉,原來她面對她,竟生出了與面對敏敏時同樣的心境,只不過不知為何,這二小姐總給她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他呀,他最近倒還乖覺,跟著青子哥呢。”她心里想著敏敏,神情不自覺柔和下來。
林小楓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的美人蕉,撓撓頭,“木丫頭,你可有想過你弟弟以后怎么辦?總不能叫他以后學要飯吧?你若是......若是想讓他去個學堂什么的,我倒是可以幫你。”
他說出這話,要比林廚娘的單純許多,錦瑟沒想到,雖也想要敏敏念書識字,但說要送入學堂還是顧慮頗多。首當其沖的就是敏敏那張臉和不明不白的身份。若是因此暴露了敏敏,她倒寧可一開始就叫他泯然于眾人,最起碼一生平安。自然,束侑也是很大的一部分顧慮。她如今每月的月俸是二兩,已是丫鬟里頂了天的,書童,得臉的小廝還能得三兩甚至四兩,但她始終是個小丫頭,這上頭就越不過去。雖加上三公子時不時的賞賜一個月也能折四五兩銀子,但她那么大一個知知院,家什一類的都未置辦,青子哥他們目前能顧得上一伙子的吃食,用度上還要靠她。這樣算下來,一個月能攢個二兩銀子已是天大的順事。
林小楓只以為她發愁的是束侑,寬慰道:“我這里還有些銀子,你拿去先用,若不夠只管找我來要。”
他說著就從懷里掏出個荷包,藕色的荷包上繡了一簇淡紫色的蘭草,遞給錦瑟。這一處偏僻,眾人都散開忙著瞧美景以作日后談資,沒人注意他們兩個。
錦瑟不接,他倒是急了,“就當是我借給你的,等你日后有錢了再還我還不行嗎?”
“小楓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著,敏敏現在還小,身子骨又弱,讓他一個人去學堂我實在不放心,況且他現在玩心正重,我總要讓他自己有這個心思才好,否則去了學堂也是要被帶壞的。”錦瑟苦笑,“小楓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錢你先拿回去吧。”
林小楓想到自己以前的胡鬧樣,很有些心虛,“那這樣也行,總之哪天你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千萬別跟你小楓哥客氣。”
他這荷包還沒收回去,白芍從側間的室里轉了出來,一眼看到林小楓手里握的荷包,似笑非笑地走過來:“我說哪里也尋不到你這小子,原來跑這里賞風景來了。手里拿的那是什么?莫不是哪個小丫頭送的定情信物?”
也虧得她眼尖,一邊說話,一邊瞟著林小楓,像突然發現似的喊:“這不是三公子院里的錦瑟丫頭嗎?竟也跑到這里賞花了,怎么,這是約好了不成?”
林小楓已經將荷包收了起來,依舊是齜著兩排潔白的牙,“白芍姐姐莫要打趣了,錦瑟是我林拾表哥來之前特意囑咐我照顧的,你也知道她可是歸云院的紅人。這蓮院地兒大路多,我怕她走丟了,回去不好跟我表哥交代。白芍姐姐來找我是有事吧?可是二小姐有什么吩咐?一會兒是要出去月下賞蓮的吧?二小姐可還有什么要的?我也好趕緊準備。”
他一口一個二小姐白芍也沒心思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沒得失了身份,“小姐倒是不曾有吩咐,不過我估摸著里面也快散了,咱們趕緊準備準備,免得一會兒慌了手腳。”
這開席還不到半個時辰,但姑娘家大多用的少,大家也都為賞蓮而來,沒甚胃口,林小楓交代錦瑟不要亂跑,就在這里等他,后跟白芍去叫其他人回院子守著。
錦瑟坐在臺階上,雙手撐在兩側,望著滿庭院的熱烈,紋絲不動。主子們在里面,下人們不敢在院中喧嘩,倒是寂靜。沒有一個人在看她,視線所及,仿佛只有她和熱熱鬧鬧的美人蕉,花朵喜人。她驀地伸了手,手指觸碰到嫩黃色的花房子,花中緋紅的小仙子,縮回手時,指頭上沾染了小仙子的顏色,嗅一嗅,自帶一縷甜香。她默了默,遲疑著,又將手伸向了第二朵,像是一絲笑自眼中快速閃過,猝不及防。兩朵,兩朵就好。
林府如今仍是一片熱浪叫囂,林三公子早早帶了書童去如意樓,窩在一件雅舍里喝茶消暑。這如意樓乃是一處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所在,在涼荊很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尤其是那些個莘學府白鹿書院的學子,一個月總要來聚上一次的。今日便是他那損友,知州家的二公子方柯請的客,約他與陳小荷廝混半日。
涼荊許多公子小姐都在這幾日去了蓮院的事傳的很開,都是世家圈子,想不知道都難,只是他們這一波被排到了下次大休,也是沒辦法的事。說起來這也是一樁美談,白鹿書院的院長壽辰將至,陛下表其教書育人有功,特下恩典可滿足老院長一個心愿。老院長只提了一個要求,說書院貧寒子弟仰慕蓮院已久,可惜無緣得見,現向陛下求十二處院子兩日時間,也好叫天下學子瞻仰皇家風采,一生無憾。陛下聽了很是感動,當即允了老院長四十八處院子,務必叫那些貧寒學子得償所愿,與老院長同樂。
四十八處院子絕對不少,相當于八個草堂,足足四扇門,頂下了半個蓮院,但對白鹿書院上中下三院來說,杯水車薪,況且蓮院也經不起如此多的人踩踏,一窩蜂都去起不亂了套?故而這名額早就分配了下去,上院中院各處占二十處院子,下院學子太小,只占八處院子,且附加官宦子弟可另行租訂,蓮院也可以給些優惠,故而三公子此次未能隨大公子二小姐同去,也不會有人覺得是身份地位的緣故。可以說,白鹿書院的學子今年的蓮院之行都盡力安排在了下月初,除非那些奔著一睹世家小姐風采的,才會擠進蓮事。
但凡事都有例外,還真就有那既不湊熱鬧,也不看美人兒,還不賞景的主兒,譬如那涼荊第一霸遠驚昱。早聽說今日是涼荊公子小姐蓮院一聚的盛事,莘學府的公子都擠破了腦袋往里湊,偏偏他無動于衷。小霸王一覺睡醒已過了辰時,在一桌子精致早膳中挑挑揀揀,一邊問一圈侍從里的一個,“那小胖子今日在干嘛?”
被問話的侍從絲毫不驚訝,“回世子的話,林三公子此刻正在如意樓吃茶,赴的是知州府家二公子方柯的約,還有一個人是光祿寺卿家的五公子陳涵。”近些時日自家世子對那個翰林院侍講家的三公子很是上心,他們自然也要留意,不遺余力地打聽那位三公子的消息。
世子唔唔兩聲,隨便用了些就吩咐人撤下去,“更衣!”
容貌俏麗的丫鬟知曉主子要出門,細細用一種薄荷味的膏在他臉上,脖子,手臂的位置搽了一層,這種薄荷膏是用來抵擋外間酷暑的,宮里頭御醫特意為皇后貴妃研制的,無怪乎他整日在外頭也不見黑。
“給我把這個裝一盒。”世子指著這薄荷膏,皺皺眉頭。
丫鬟手腳麻利得很,料想世子是要送人,特意把裝薄荷膏的精致木盒也托了過來,象征公主府皇室的恩寵。
世子看著這木盒,也覺得精致大氣,但這么大個木盒,身上怎么藏得下,又怕給大俠添麻煩,想了想,吩咐丫鬟尋來一只自己的荷包,裝進去,大小倒合適,但看著深紫色繡著鳳凰花的樣子,恐大俠不喜,想了想,“尋一只煙青色的來。”這才滿意。
就這樣,世子爺騎了匹與自己身量不甚匹配的高頭大馬,帶了四名侍從,另前邊四人開道,一路拍馬到了如意樓下,來了也不廢話,直接尋了那小胖子的雅舍外,這才叫侍從叫門。
里面三個都是廝混熟的,連一貫溫文爾雅的方家二公子都沒個正形兒,三人圍在一處棋局前,賭棋吃茶,好不愜意。氛圍正濃間,猛然聽到敲門聲,俱斂了形容,再一聽小霸王的名頭,對視間先是詫異,后不約而同苦了眉眼,其中一人最為明顯,簡直可以說是生無可戀,被其他兩個先是幸災樂禍,后又同病相憐心下默然,正是林府的三公子林言琤。
世子被迎進門時,也是皺了眉眼,雅舍內只有三個不慎順眼的,一眼就瞧了個底兒朝天,他倒不客氣,一進來就坐在主位上,心情不甚明朗的樣子。八名侍從貼身保護的四位,一半守在了雅舍門外,一半立在世子爺身后,另四個也兩兩守在樓下,端的是威風凜凜,來勢洶洶。
三人只有陳涵老子的官兒最大,從三品,夠得上一等顯貴,故而只得頂著小霸王的臉色上前寒暄:“不知世子大駕光臨,這雅舍著實簡陋,不如我等出去換一間大些的,也好叫世子舒心。”
確實,他們訂這雅舍只圖清閑,如今世子一來,倒顯得空間有些局促。
世子爺心思不在此處,經這廝一提,也發現了此間的問題,一揮手,就有侍從出去尋了掌柜,片刻鐘而已,眾人便被掌柜一路護送移駕至如意樓五層最寬敞精致的雅舍內,瓜果點心香氣撲鼻,地面上鋪了層外邦才有的羊絨地毯,落腳輕若無物,涼爽宜人。
世子爺計上心頭,目光在下面三個人身上晃了一圈,“光坐著吃茶怪沒意思的,不如把你們的小廝都叫上來,人多熱鬧,我們也下個注,玩個把戲。”
眾人面面相覷,小霸王這是要整哪出?
還是方虛偽這廝場子走得開,“世子若覺得悶,不如將這如意樓的學子們都叫上,大家一起來賭詩下注,豈不更好?”
這話也算是為小霸王著想,誰知小霸王一聽沉了臉。
眼看這就要翻臉,還是林言琤見過幾次小霸王,深知這位的性子,趕忙拉住了方柯,“下人們粗鄙,恐污了世子的眼。但世子既有此雅興,我等自當奉陪,還請世子不要嫌棄就好。”說完這話見世子不反對,便吩咐小二去樓下叫小廝們都上來見過世子。
涼荊世家的公子們出門,一般都要帶兩位侍從,一位是書童,另一位才是真正的小廝,以此顯示公子的身份尊貴,但這規矩說起來不過是約定俗成,故而上來的小廝只有五位,齊齊向世子磕頭請安。
世子爺一眼掃過去,又皺了眉,廢話了半天愣是沒有辦到點子上,自己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怎么只有五個?”
他語氣已經不甚好,眾人皆不知他這又是哪里來的火氣,面面相覷。
“世子息怒,實在是不湊巧,在下的一位小廝會些拳腳功夫,今日隨我那二姐去了蓮院。若世子覺得少一人,不如我去外面替世子再叫一人?”林言琤說話時只覺慶幸,暗自思量是否以后都不叫美人兒隨自己出來。
話到這里才算引出了正主兒,“哦?這個是你的書童吧?叫了你幾次都是只見你身邊這一個,聽說另一個很得你看重,叫個什么名字來著?”
林言琤臉色有些難看,不知他從哪里聽說來的,“世子說哪里話,不過是一個小廝,使喚著順手罷了。”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得不回答,“錦瑟。”
“怎得?你們府里只這一個會拳腳功夫的小廝不成,竟輪到你身邊的人跟著去?”
這話,著實不好聽,各家私宅里的事,哪里輪到他一個外人插嘴,但小霸王身份擺在哪里,說了就是說了。他在這里埋怨這林府的瞎折騰,大熱的天還叫大俠四處奔波,但一想到蓮院,倒是一處可去之地。
既是大俠不在,他也沒了留下的心思,不等陳涵打圓場的話說出來,直接站起來就走,“本世子突然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一步了,你們好好玩,今日一切開銷都記在本世子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