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壺落地,將離已然看到了子桑一族敗落的真相。
“他的那份執(zhí)念害了很多人。”
“看得出來,姑娘一直活在自責之中,可這不是姑娘的錯。”
將離撿起水壺,遞給女子,“喝口水吧!”
“我若早日回來,一切都不會發(fā)生。說到底,是我貪念那人世間的熱鬧。”
“……”
生生世世,是怎樣的孤寂,將離無法體會,甘愿自困于深宮,那份孤寂是痛苦的,刻骨銘心,是歲月無法消逝。
“所以呀,都是妄念。”
女子喝下水,眼神溫柔地盯著將離,奇怪地說:“真好,這次我不是一個人。”
“姑娘,你怎么了?”
將離有些不安,總覺得眼下有什么是他沒察覺的,是告別嗎?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馬上就要走了。”
“姑娘,舍不得我嗎?”
她難得笑了。
將離才發(fā)現(xiàn)霧早就散了,是何時散的?是在鳥獸聚集之時?還是渡靈力時?總歸是一個他失神的時刻,起碼都過了兩炷香功夫。
“說起來我從來都未關(guān)心過姑娘。”
她還是笑著,看向?qū)㈦x時,神情安然自若。
“姑娘可曾婚配?世上可有家人?”
“不曾。”
將離猶豫地望向女子,冷靜地說道:“如果姑娘,我說萬一,姑娘改變心意,試著接納外界,有了家人,便不會再孤獨。”
“你愿意娶我嗎?阿離?”
“愿,愿意。”
“哈哈哈……,太好了!”
女子仰頭舉起水壺,不像在喝水,想在飲酒,陳年烈酒。記起來齊越宮中的事,那么此前經(jīng)歷的其他事呢?按照常規(guī)邏輯,真的很難再有什么理由否認。那么女子呢?眼前看到的將離是誰?是這位誤入亶山歷練的少年,還是南嵇那位世子?還是……
“我是認真的,姑娘,我愿意娶姑娘為妻,成為姑娘的家人。”
“靈雀閣你不剿了嗎?你體弱的胞弟呢?你的家國呢?阿離,別再讓自己背上更多的負擔。”
“除了靈雀閣,你們都不是負擔。”
女子頓了頓,勸導說:“阿離,其實靈雀閣并非十惡不赦,完成歷練你已能重獲自由,我想你放下仇恨。”
“……”
一口烙餅含在嘴里,將離不經(jīng)細嚼便吞咽了下去。放下……,羅藏山那些仇恨日積月累,已不是“放下”二字能了結(jié),今時往日的遭遇全都是拜靈雀閣所賜。
“你看你,也不怕噎著,喝口水吧!”
“嗯。”
將離伸手過來接水,女子卻將手中的水壺收了回去,“這壺我喝過了,包袱里的還有兩壺。”
“嗯。”
“阿離,我可以信你的,對吧?”
“嗯。”
“那就請你對近日之事守口如瓶。”
“我會的。”
“那我就放心了。”
不對,到底哪里不對?比起告別,這更像是遺言……,問題出在哪里了?將離終于意識到,慌亂地四下搜尋起來。
“姑娘,月,月姐姐……,你要做什么,對嗎?”
她笑道:“被你發(fā)現(xiàn)了嗎?”
“月姐姐,你千萬別做傻事!”
“傻瓜,我是永生者,死不了的。”
將離驟然清醒,水!是水!只有這壺水是他沒碰過的,這壺水有什么蹊蹺?藥?“月姐姐,別喝了!”搶過水壺,已經(jīng)喝了一半。
“來不及了,阿離。”
“水里有什么?”
“是藥,洗去記憶的藥。”
“這是怎么回事?”
“明日醒來,我就會洗去全部記憶,不再記得。”
“為什么?月姐姐,你也會忘了我,對嗎?”
“會,還有我自己。”
“你,一直都是這樣生活下來的嗎?”
反復自傷……
女子點頭,眼中滿是無奈,“可記憶總會復蘇。”
“你都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
“那你是……”
“我曾被封為公主,是齊越開國皇帝義妹;也曾做過出征草原的將軍,是齊越幼帝的長姐;還曾幽居深宮,岌岌無名,是數(shù)千宮人中的一人;有皇帝昭告世人,我乃是太后流落民間的孤女,享盡半生榮華富貴;年邁的朝臣們說我眉眼似有故人之姿,我便以故人之后行走于皇宮;先帝奉我為入幕之賓,彼時我為懿德長公主;我有太多的身份,齊越的皇帝每一任都知道我的身份,他們敬我重我、畏我懼我。神明也好,鬼魅也罷,我的存在從始至終都與皇宮格格不入。當奏折壓斷御書房的龍榻,我才明白醒悟得太晚……”
“……”
“我慶幸,天下已有太平之象。”
“月姐姐庇護齊越江山歷朝歷代,可這四海五洲還有太多的國家,天下也非齊越一國天下,月姐姐不想親眼看到真正太平的那一天嗎?”
“齊越發(fā)展百年,革新圖治、禮法合一,尚且稱不上四海之首,天下歸心談何容易。”
“這就是月姐姐選擇齊越的原因嗎?”
“放眼天下,除了齊越,誰還能擔得起這中流砥柱之任。”
“想來當年齊越朝堂與月姐姐的想法已經(jīng)背道而馳。”
女子又拿過水壺,“為民上者,以名利二字馳使天下,而天下之民趨之若鶩。”
將離:“單憑一己之力,哪怕千年,力量總歸是微乎其微。”
女子沒有再喝水,而是倒了個精光,就像她在齊越皇宮這百年努力都付之東流。
“將來月姐姐再記起來,可還會遺憾?”
這一刻,將離能讀懂女子的所思所想,踏進齊越皇宮之時她也定然懷著希冀,在未來創(chuàng)下那盛世太平。困在深宮周旋于權(quán)謀之爭,江山風雨飄搖,女子行走于世已是艱難,是是非非豈堪左右?離開皇宮之時,女子是怎樣的萬念俱灰,哪又會不留下半分遺憾?盛世太平,終究是女子的一場大夢。
“這回不一樣了,我研制出了新配方。”
是要徹底斷了這個困了自己百年的夢。
“月姐姐,不……”說出這句話時,將離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對不起,我……”
“沒關(guān)系的,阿離。”
將離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就算月姐姐忘記了,我都會記得神女峰。”
那白衣忘塵如是,“說起這藥啊,我給它起了個動聽的名字,叫如夢令,你要不要也試試?”向?qū)㈦x推銷起她的藥來。
“月姐姐不會的,否則剛才就不會阻止我了。”
“好!”
“月姐姐一點也不怕我泄露神女峰?”
“嗯。”
“為何?”
“你很像我等的一個人。”
“……”
原以為女子獨守神女峰,只因齊越這段經(jīng)歷,將離后知后覺,既然有齊越百年,那就有修齊和百越百年,說不定有數(shù)不清的百年……,拋去遺憾,齊越或許只是女子無盡歲月中的一瞬,待女子釋然之后終將微不足道。
“他是一位謙謙君子,澤心仁厚,寄情山水而不失凌云之志……,你們都很像他,但性情卻大不相同,一個冷若冰霜,一個……”她看了看將離,他們的性格截然相反,就是兩個極端,而紅衣像是折中的那個人,“總之,我分得清。”
“他是何人?”
女子搖了搖頭。
將離:“那去了何處?”
“不清楚。”
他滿腔熱忱離去,后來的事情她便不知了。
“姑娘會御靈術(shù),沒有找一找嗎?”
“不找。”
御靈術(shù)不是窺探之術(shù),用也要光明磊落。
“他是否已不會再歸來?”
“嗯。”
尋常人一生壽命頂多百歲。
女子不再繼續(xù),“起霧了,我們該走了。”一邊起身。
“這么快就起霧了。”
“走吧!”
將離收拾完包袱,接著隨女子而去。
白霧生煙,籠罩進灌木叢,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