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所言極是。”那人道。“鎮山王讓末將前來,一是告知皇子此事,二來是將先皇遺詔交給皇子。”
那人說完,下面的人拿過一卷破舊的鋪蓋,小心的展開,用隨身帶著的針一針一針挑開邊緣的縫線,將藏在被角的遺詔取了出來,雙手遞給應皇子。
“自古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鎮山王此次入朝歌剿匪,是抱定了有去無回的決心,鎮山王的家小和山北的人馬就托付給皇子了。”那人說著起身,雙手舉過頭頂,俯身下拜,來的人呼啦啦起來跟著一起施禮。皇妃看著,心里咚咚的跳,被這個場面震撼住了。這就是軍人的義氣和擔當,面對外敵時,他們是一體的,榮辱與共,福禍同當。
應皇子沒有打開遺詔,只是托在手里,感覺手里托著的是沉甸甸的信任和責任。“你轉告鎮山王,讓他放心。”應皇子抿著嘴唇,表情堅毅的說道:“我會替他好好保存,待他決勝歸來,定然完璧歸趙。”
這幾個人并沒有久留,吃過完便匆匆啟程,去追三皇子一起去往朝歌。應皇子把湊來的銀兩都交給了那人,讓他轉交三皇子。皇妃跟著他們送出門來,看見老夫人岣嶁著身子,也跟了出來,便讓她趕快回去。老夫人不作聲,只是跟在他們身后。平時梳的油光水滑的頭發,被風吹散開來落在臉上,她也不管,只是拄著拐杖,緊緊的跟著他們,像是要跟這些人道別。皇妃忽然想起來,便叫住那人道:“麻煩你轉告徐大哥,就說到了朝歌以后,不要忘了應皇子托付他的事情。對了,還有,麻煩你再告訴徐大哥,讓他去老街找一家豆腐坊,主人叫唐婉兒。豆腐坊里面有一個叫紅伶的女子,是我以前府里的,要是能找到的話,告訴她讓她來這里找我。”
“請皇妃放心,末將一定把皇妃的話帶到。”那人拱手施了一禮,應道。
老夫人這才站住腳,不往前走了。
皇妃看著老夫人那如刀刻斧鑿般蒼老的面容,感到一陣心酸。老夫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可皇妃卻從中看到了一個母親深深的牽掛和擔憂。她上去摟住老夫人說道:“放心吧奶奶,徐大哥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的。”
這幾個人走后,應皇子豁然開朗。他相信有鎮國公在,三皇子定然不會有事。瑞皇子雖然心狠手辣,但沒了榮喜挑唆,三皇子又是剿匪功臣,他也未必會對三皇子怎樣。三皇子這條困龍終于出了山北了!這是應皇子最為高興的。因為這不僅意味著匪患盡除,還意味著朝局穩定,朝廷后繼有人。便是榮喜前方戰敗,也不會讓毛軍長驅直入,攻城略地。
冬天來了。雖然今年人煙稠密,可皇妃卻覺得這一年比以往哪一年都要冷。沒有了蒿草的遮擋,北風直吹在人身上,穿的再多也跟沒穿衣服一樣。屋里怎么燒也不覺得暖和,院子里堆的跟小山一樣高的草辮子,沒多長時間就眼見的低了下去。老夫人說照這樣燒下去,不等過年,草辮子就會燒完,到時候就等著挨凍吧。沒辦法,皇妃便關了院子里的廚房,讓王媽每天回屋里做飯。白天里就靠著做飯的那點火取暖,傍晚時候才生爐子。好在有火炕。老夫人常說家暖一盤炕。有這盤火炕,起碼可以有個暖和的地方,沒事的時候可以上去暖暖。幾乎所有人家都是靠著這盤炕過冬,沒事也不出門,就坐在炕上,腿上蓋著一床大被子取暖。街上好些店鋪都關門了,沒人上街,他們也燒不起爐子,只能關門。賣小吃的就在家里做了,挑著擔子四處吆喝著賣。皇妃如今手里也沒有銀子了,雖然在這里買東西很少有人用銀子,都是以物換物,拿自家有的去換別人有的。更多的就是用小麥,玉米這些糧食來換。小麥如今在這里就等同于貨幣,是硬通貨,可以換到任何東西。灘里的婦人小孩,一聽見叫賣的聲音,就早早端著碗等著門口。可皇妃覺得這樣實在有失身份,寧愿忍著饞,也不愿去換。便每天讓王媽烙餅。王媽也是過日子的人,看著挖出來的面說道:“吃烙餅最費面了,就這些面,夠吃三四頓面條的。”
皇妃聽了跟韶華直撇嘴。這時丸子回來,一看到又是烙餅,就噘著嘴道:“又是烙餅!人家浩子他們家每天吃肉,就咱們家,每天吃烙餅。”
“烙餅還不好啊?我看你就是肚皮白了!”皇妃道,“這時候浩子他們家哪來的肉?”
“就是有肉!我看見了!”丸子道,“嬸嬸給大爺和浩子碗里都藏了一塊肉,讓黃芽端著碗去外面吃。”
“人家藏的肉你還能看見?”皇妃笑道。
“我就是看見了!”丸子道,“我還看見是肥肉,大爺咬了一口滿嘴流油。”
丸子邊說邊咽口水。
“那你云兒嬸嬸就沒給你吃?”韶華氣道。
“我不吃。”丸子抿著嘴道,“她不給黃芽吃,我也不吃!”
“哎呦!這云兒兩口子真真還不如個孩子!”老夫人搖頭道,“難不成就差黃芽那一口?他們怎么就能吃的下去!”
“云兒肯定也不舍得吃。”韶華道。“有什么好吃的都緊著那父子兩個,她們娘倆都是有什么吃什么。”
“唉!沒辦法。”皇妃也真的是沒辦法了。她勸云兒勸的自己也心累的不行。那些話她都掰開了揉碎了,就差打開云兒的腦袋硬往里面塞了,可人家就是不聽,她也實在沒招了。
“大麻花就不是個東西!”韶華氣的罵道,“云兒有時候給他吃獨食,就先給浩子和黃芽吃了飯,讓他們出去玩,大麻花就只管自己吃。你說他真的,怎么能吃的下去!”
“都是讓云兒慣得,都養成習慣了。”皇妃道。“只是可憐黃芽,瘦成那個樣子,唉!”
“我要吃面湯!我也要吃面湯!人家浩子他們家的面湯上面還飄著油花花。”丸子叫道。
“行!小主子。”王媽笑道,“我這就給你也煮一碗面湯,上面也飄著油花花。”
“煮一鍋。”皇妃道,“要吃大家都吃。”
這一天,撒子說,灘里走了好些人,都去了張明兒那里了。應皇子問都走了些什么人,撒子說只是那些光棍漢,還有幾戶打零工的。有房有田的人都沒走。一共走了四五十號人。
“這些人留著也是生事,去了正好。”應皇子道。
“是啊,他們走了,咱們還可以省些吃喝柴草。”大麻花道。“要不這一冬天非讓他們吃窮不可。”
“可張明兒那里沒吃少喝的,他們去哪里做什么?”撒子道。
“賭唄!”大麻花道,“在灘里時,這些人就跟張明兒臭味相投成天混在一起,這不追著味兒又去了。”
“是不是張明兒又偷偷回來過?”應皇子看著撒子,“或是前些天壓根兒沒走?”
“嗯,沒準兒!”撒子點頭道,“張明兒早就眼紅我們這里,肯定是想跟我們搶人,想讓張進橋成為第二個馬家屯。”
“就憑他?!”大麻花冷笑道,“他要有這本事,張進橋早就是遍地良田了。上回不是他親口說的?種的麥子都讓草給吃了。你們只管放心,他根本沒有這個辛苦。”
“那他招了這么些人去,還得供吃供喝,他圖什么呀?!”撒子道。
“圖什么?肯定是無利不起早。”大麻花道,“咱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那這些時咱們都要小心,”應皇子道,“張明兒如今連集鎮都不回,若是真有什么意圖,那肯定是跟我們有關。”
“嗯。”撒子應道。
“這小雪也過了,是不是哪天該殺豬了?”大麻花搓著手笑說道。
“你瞅你那點出息!就知道吃。”撒子道。
“這人生在世不過就是吃喝二字,這有什么錯?!”大麻花道。
“你們瞧著看吧。”應皇子道,“哪天都行。”
“小雪大雪之間,殺了豬過年。這一殺豬就離過年不遠嘍。”大麻花道。“今年這過年可熱鬧了,灘里的人都想靠這兩天掙些錢過年呢,準備賣什么的都有。”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得多加小心。”應皇子道,“讓巡視的人,每日多跑兩趟,切不可懈怠。”
“知道了皇子。”撒子道,“只是,我們殺豬,是不是也讓灘里的人跟著沾點葷腥?要不他們聞得著吃不著,怕會生怨。”
“那就殺豬那天,準備一鍋殺豬菜,給家家戶戶分一些。”應皇子沒有多少的概念,隨口應道。
大麻花笑道:“哎呀我的皇子,那樣的話,只怕再有一頭豬也不夠給這些人分的。”
應皇子也笑,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沒什么經驗。
“不如就給幾個領頭的分些肉食,隨他們自己去安排。”撒子道。
定了殺豬的日子,應皇子特意讓人去請張明兒,讓他來吃殺豬菜。張明兒那天還真的來了。幫著一起殺豬,褪毛,分肉,吆吆喝喝的成了殺豬的主力。每年殺豬,都是一分兩半,應皇子跟大麻花兩邊各分一半。今年人多,又要給灘里的人分,應皇子還讓給張明兒分一塊,便把肉都切開了,分完別人的,他們兩家再分。切肉的時候,張明兒問皇妃要哪部分,皇妃不假思索的說:“要排骨!還要瘦肉!給云兒和你們分剩下的,我們都要。”王媽忙拉了拉皇妃,小聲說道:“少夫人只要這些,三頓兩頓就吃完了,明年吃什么?”皇妃這才想起這些肉是要吃一年的,這時,聽見云兒說:“我們不要肉!既是皇妃想要瘦肉和骨頭,那我們就都要肥的,還有豬油。”
浩子一聽,抱著云兒的腿叫道:“娘,我要吃燉骨頭,我要吃燉骨頭!”
被云兒一把推開。
“少夫人聽聽!這才是精明人呢!”王媽悄聲對皇妃說道。
“怎么精明?”皇妃問。
“少夫人聽著就知道了。”王媽道。
這時候,聽見張明兒說道,“肉和油賣就賣的不是一個價,這分也不能按等份兒分。這樣吧,一斤瘦肉排骨跟二斤肥肉和油相當,你們要說定了,我就開始動手分了。”
王媽這時向皇妃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問她知道了吧。皇妃卻看著云兒,看云兒那期待的樣子,她肯定是知道這其中的差別的,可她還是只要肥肉,還說的好像別無選擇的樣子,這還是那個跟他們同甘共苦的云兒嗎?
這時,王媽笑道:“哎呀!我們這少夫人一看就是不當家。可知道這瘦肉再香離了油它也沒法兒吃啊。還是勻開了分吧,誰家做飯他也離不了油啊。”又對云兒笑道,“二當家的家里過年也總得吃頓肉餃子吧?”
云兒訕訕的不說話。
皇妃是屬于一點就通的,原本準備殺了豬好好吃一頓的,這也是每年的慣例,吃喝的東西都是他們的。可今年她也嘗試學著精明一點,讓王媽少放肉多放菜,王媽心領神會,燴了一大鍋沒肉少油的大燴菜,出來還一個勁的自責,說老和尚走了法了,做了一輩子飯,這時候做砸了。可就這大家也吃得很香。
一個冬天,灘里都是拾柴火的人,有個草棍兒也得拾回家。可草灘如今也都有了主了,各自守著,誰也不讓進。想拾根草棍兒也不容易。大麻花領著人日夜巡視,生怕有人打林子的主意。灘里的野雞野兔絕跡了,可林子里的鳥還有。大麻花每天去林子里巡視的時候,就領著浩子和丸子,托著他們倆上樹去掏鳥蛋。回來煮著吃。可卻再沒有打過一次鳥。他們都知道,要是他們開了這個口子,那灘里的人不用幾天就會把鳥也打的滅絕了。沒有草,沒有了野雞野兔,再要是沒有了鳥,那他們這里就離荒蕪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