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程玲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別人稱作了程姑娘。倒不是她對孩子怎么樣,對一個母親而言,呵護孩子是天性,難為的是那些天性以外的東西。
也正是這些天性以外的東西最容易看清人的本質。
王國林一輩子沒怎么享受過兒女的福,到頭來倒是這個外來的閨女天天親爹一樣的伺候自己。
雖說沒什么大魚大肉,但家里雞生的蛋一半是孩子的一半時自己的,這讓王國林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農村里惡媳婦兒向來不少,有甚者結了婚就把老爹老娘全攆了出去,只顧著自己兩張嘴,全不管老人死活。
但人在做,自然有人在看。何況中國人向來也講究言傳身教,而今做的所有,將來必然一一報應在自己的身上。
王國林有兩個兄弟,一個因為想留下門口的兩棵樹做棺材板,被土匪一槍打死了,一個被人販子買到了四川,顛沛流離七八年才回來,回來后,老漢一直住在侄子家,侄子一家仁厚,待老漢和自己的父母沒有兩樣,老漢心安,往后這半輩子直到死都住在侄子家,他活著的時,一天也沒停下過干活,臨死給侄子留了一大筆錢。旁人只道侄子運氣好,撿了一個吃的少還能掙錢的老漢,但誰知道老漢走的時候,侄子是真的如失去了父親那般傷痛吶。
錢像流水一樣,流的慢的時候或許是死水一潭,但近旁花草樹木必然郁郁蔥蔥,常年無恙。流的快了,或許潤澤了大片土地,但也看掀起驚濤駭浪。
至于王國林可能是命最好的一個,雖然經歷磨難無數,年輕時打了數十年的仗,年老時沒少受了批斗,但風風雨雨都不能真的傷了王國林,也就他能看著自己后人慢慢成長。
被土匪打死的那個是老大,死之前已經生了九個孩子,八個兒子,一個女兒,死的時候,他老婆肚子里還有一個,也是個兒子。這一下就是十個。
當時土匪倒是只搶了財,殺了攬著不讓搶的老大,就再沒動著孤兒寡母。這留下來的老寡竟然在一窮二白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八十個兒女全都養成了人,無一夭折,只是不知道是先天還是后天饑餓所致,十個孩子里,四個孩子的智力都有些問題。
寡母自己的命也硬,小病小災不斷,卻結結實實的活了百十來歲。或許是這曾經的苦難給予這位女性由內而外生的活力。
程玲嫁過來后,家里困難,寡母每每比來幫忙,花兒剛生下來時,程玲犯癲癇,雖然有有小蓮一直伺候著,但畢竟是個沒經世事的小姑娘,最多只能幫襯著。寡母見識的多了,經常過來幫著程玲,給她伺候小花兒。
程玲管寡母叫“花嬸兒”,她也就是程玲孩子的花奶奶,程玲沒有婆婆,孩子們沒有奶奶,這寡母就成了母女們的一處暖陽。
寡母年齡大,輩分兒也高,在村里名望也大,又會解決一手疑難雜癥。一天傍晚,程玲做好了晚飯給兩個玩鬧的孩子,吃過飯還陪著兩個姑娘玩了一會,大概八點多,兩個小姑娘玩累了就睡了過去。
半夜里程玲忽然聽到耳邊有奇怪的喘息聲,慌忙打開點燈,定睛一看,瑩瑩的臉紅紫紅紫的,小小的眼睛睜的滾圓滾圓,臉上的肉都有些扭曲了。程玲慌了神,以為瑩瑩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用手使勁的拍著她的后背,但始終不見效果。
眼見著瑩瑩喘氣越來越艱難,程玲鞋也顧不著穿,赤著腳往村北花奶奶家跑去,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程玲的喘息聲驚得村里的狗汪汪汪的狂吠起來。
“花嬸兒,花嬸兒...”程玲在門外一邊拍門,一邊大聲的叫著。
沒一會,院墻里的燈亮了,程玲聽見里面有踢踏的聲音,知道花嬸兒已經出來了。
一開門,程玲就拉著花嬸兒往南邊去,腳步急促,嘴里斷斷續續的和花嬸兒說了情況。
寡母孩子多,遇到的情況也多,她料想程玲必然是遇到什么難事兒了。聽程玲講完,心里已經明白瑩瑩是怎么了。對程玲說:“白慌,瑩瑩是得了火蛾子,我去給她弄一下就好了。”
沒一會兒,兩人到了南邊兒,寡母讓程玲準備了一小碟香油和一根棉線,她先將香油灌進了瑩瑩的嘴里,說來也神奇,這香油一下去,瑩瑩的喘息聲就順了不少。灌完香油,寡母把手里的棉線搓了搓,沾上香油,在瑩瑩的的脖頸子里來來回回的掛了五分鐘,刮完,瑩瑩粗重的喘氣聲就全然消失了。
小孩子睡性大,剛剛還在苦惱的瑩瑩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寡母和程玲說了閑聊了幾句,便由著程玲送她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走的都挺慢,夜很靜,又有些冷清。寡母回憶起了從前,和程玲說起自己當年養育孩子的往事。程玲也大都知道這些陳年舊事,但還是細聽著,附和著寡母。
路不遠,慢走也只要幾分鐘,送回了寡母,程玲懸著的心也全落了下來。長時間的壓抑和膽顫也都隨著這一次的狂奔發泄了出來,像積洪的斬呢一樣決了,負面的情緒嘩啦啦的隨著粗重的氣息全都奔奔瀉而去。
回去的路上,她走的更慢了。
嫁過來這么長時間,她還沒有好好看看王莊的夜色吶。
初春的空氣里,有些微微的水汽,隨著程玲的呼吸,那些周身的水汽便也悅動起來,進入程玲的肺里,游走她全身每一處細胞,撲在她的臉上,滋潤她淚水洗過的每一處傷痕。月光,在這朦朦朧朧的水汽之下,也想一層薄薄的紗一樣,輕輕的籠在程玲的身上,由她拖著,拽著,游曳著,拖出常常的裙擺,拽著輕紗般的水袖,游曳著蝴蝶一樣。
身前身后,是一排排高挑而紳士舞伴,腳下的土地成了世界上最柔軟也最夢幻的舞臺,這一刻她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這夜是最懂她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