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陽大中午的跑上跑下本來就有點躁得慌,也顧不得李秀花的情緒,由著她在一邊瞎尋思。倆孩子到底是長大了一些,剛才的事兒跟沒看見似的,還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小路伸手把吃食都接了過去,安好小桌板,給王秋陽讓了個位置,又去拽了拽李秀花的袖子,后者偷偷地看了王秋陽一眼,見他沒注意自己,也不敢過去。好在韓小巧嘴甜又機靈,勾著頭叫到:“娘,咋不趕緊來吃啊,秋陽叔買這多好東西的,俺真是太有福了。”李秀花見臺階都鋪好了,便就坡下驢,挪了過去。
王秋陽遞給她一兜包子,她自覺地坐在床尾埋頭吃著,左右也搭不上話。心想既然這人來了,那事情就有譜兒了,應該問題不大,也就不去討人嫌了。
韓小巧胃口不錯,肉包子一咬都流油,吃的她舔嘴抹唇的。王秋陽見了笑道:“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有了肉包子啥都顧不得了。這會兒還遭罪不?”韓小巧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了把嘴,回道:“要不是這回住院,還吃不上趙爺爺?shù)拇筧獍幽兀@么想想也不算吃虧。”
王秋陽無奈地搖頭笑笑:“你這娃,心是真大。”轉頭又沖小路說到:“你一會兒收拾收拾,明天還得上學,旁的事情輪不到你倆操心,有大人在,你不用管,好好學習是正經(jīng)。”
小路聽了連忙擺擺手,指了指小巧兒又拍拍胸脯。后者一把打掉他的手,說到:“讓恁好好學習恁聽著就是了,瞎搗鼓什么。我這用不上恁,娘還在咧。”小路還是皺著眉頭擺手,作勢給她按腿,又拿起盆沖她比劃。韓小巧“嘖”一聲,從他手里搶過臉盆往地上一扔,“咣當”一下給病房其他人都嚇了一跳,她趕忙對人家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兇巴巴沖小路說到:“俺是腿斷了,又不是胳膊斷了,臉俺會擦,飯俺會吃。恁有那個閑工夫不如多寫幾篇大字,多做幾頁算數(shù)(shù)題咧!期末在鎮(zhèn)(zhèn)上考個第一,讓大喇叭喊上兩天,叫俺在村里也跟著恁長長臉。恁沒見李新鳳回回見俺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再過一氣兒就好騎俺頭上拉屎拉尿咧。一天到晚的凈操那些沒有用的閑心。”韓小巧就像機關炮似的“突突”個不停,給小路轟地滿臉通紅,拳頭攥了又攥,最終還是松開手,乖乖地點頭,同意去上學了。
王秋陽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不禁唏噓:“真是一物降一物,這韓小巧是句句話戳人心窩子,也太潑辣了。”
韓小巧這會兒見小路點頭答應了,立馬就轉了笑臉兒,沖王秋陽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又伸手去夠小路,后者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把手遞給小巧兒,由著她把自己拽過去坐在床邊上,然后悶悶不樂地接著吃飯。
鄰床的婦女看了好一會兒,不小心對上韓小巧正好掃過的目光,愣了一下,而后柔聲說道:“你們兄妹倆的感情真好。”韓小巧很受用地沖她咧嘴笑了笑,便又埋頭苦吃起來。
王秋陽陪著他倆說了會兒話就起身回所里,臨走的時候沖李秀花點了點頭。后者趕緊站起來目送他出了病房,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坐下,腦子反應不過來他這個點頭的意思是事情應下了,還是單純打個招呼。來這半天也沒留個準話兒給她。
吃完飯小路把床搖了下去,讓小巧兒閉著眼養(yǎng)(yǎng)神,然后自己坐在一邊兒耐心地給她按摩。
韓小巧剛才吃得飽飽的,無比的滿足。秋陽叔來這一趟,定了她的神,她現(xiàn)(xiàn)在心無掛礙地躺著,被子軟綿綿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紗簾灑在她的身上,她感受著小路不輕不重地揉捏敲打,腿上的痛感也逐漸變得遲鈍了,她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沉,終于踏踏實實地睡了過去。
王秋陽回去后先是給李老師打了電話,簡單說了說情況,讓她跟小路的班主任打好招呼。然后又聯(lián)(lián)系了趙洼村的治安主任,交代他處理好兩家的糾紛,馬上好開秋季工作會議了,別在這個節(jié)(jié)骨眼兒上鬧幺蛾子。
治安主任趙強掛了電話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砸吧過味兒來,王副這是要給老韓家閨女做主的意思唄?他跟老黃關系不賴,經(jīng)常聚一堆喝酒打牌,昨天也聽老黃大體說了這事兒。他還笑,幸虧韓大光不在,不然又得鬧得雞犬不寧。沒成想今兒上面這電話就來了。嗨,該咋辦咋辦吧,左右就是賠點兒錢的事兒,也省的韓大光萬一回來折騰,反正自己按章程辦事,不落毛病。
韓小巧一覺睡醒,日頭都西斜了。小路和李秀花一個床頭一個床尾的都在打著瞌睡。她張了張嘴,舌頭和上膛都粘到一塊了,口干舌燥的,想出聲要水喝,突然鄰床監(jiān)(jiān)護器“嘀——嘀——嘀——”地響了起來。陪床的女人丟了魂兒似的站起來大叫著:“大夫,大夫!快來人啊!”整個病房全被驚醒了,有人跑出去幫忙叫大夫,剩下的或面面相覷,或交頭接耳。年輕的女人哆嗦著手,不停地摸著男人的臉,聲音顫顫巍巍地念叨著:“華啊,華你睜眼啊,你別嚇唬我啊。”韓小巧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直到病房外傳來的急切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她才反應過來,害怕地用被子捂住頭,小路也清醒過來,趕緊拉上隔簾,緊緊抓住小巧兒的手趴在床上不敢抬頭,他強迫自己在心里背誦功課,從語文課文到爛熟于心的九九乘法表,從唐詩宋詞到《故事會》里的短文笑話,可耳邊圍繞著的女人的哭喊聲,眾人的竊竊私語聲,和他心里“咚咚”的“鼓聲”交織在一起,驚濤駭浪一般,難以平復。他和小巧兒的手越攥越緊,從彼此的掌心貪婪地汲取著微薄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小路覺得自己的手和胳膊都酸痛到麻木了,病房里才安靜下來,他試探地抬起頭,對上了小巧兒剛從被子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來的一雙眼,兩個人的目光中都帶著殘留的驚恐。韓小巧的眼神不復以往的靈動,小臉煞白的。李秀花一直在床尾坐著,這會兒也才緩過勁兒,布拉布拉被子,沖倆孩子小聲道:“好咧好咧,剛才抬走哩,么事咧。”
倆孩子這才松了口氣,可隨即又膽寒起來,韓小巧這下覺得身子底下這張床不再軟和舒服了,整個病房也透著一股子死氣。她這才意識到,這里是醫(yī)(yī)院,自己住的是病房,像剛才那樣的場景在這間屋子里不知重復了多少次了,就連身下這張床,也不知送走了多少橫死的鬼魂了,自己居然還沒心沒肺地把這當福窩。她恨不得現(xiàn)(xiàn)在就走,這輩子再也不進醫(yī)(y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