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鐵柵欄電梯嘎吱作響，上頭鋼索裸露在外，銹蝕嚴(yán)重，分分鐘就要斷裂似的。

　　籠城是個(gè)回字形建筑，充斥著渾濁的空氣，但比起城外已好了很多，羅亞輝開玩笑說，多虧了籠城居民每天吸走大量廢氣。

　　回字正中是兩百米見方的巨大天井，上方，灰蒙蒙的霧霾堵死了井口，孫悟空感覺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他想起黑人格雷迪的話：

　　“天空島上的生活才是這個(gè)世界真正的樣子，而大陸上的一切，都是特么的假象！”

　　“這是66層，高登電腦街，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羅亞輝道，“猴哥，咱們先在這住一晚，明天去見我父親。”

　　“電腦街？他們有沒有辦法破解黑匣子？”

　　“怎么？猴哥你對(duì)黑匣子感興趣？”

　　悟空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多言。

　　悟空識(shí)海中的凡人意識(shí)一路上都在想，如果猴哥在這世界上某一處，以靈魂/意識(shí)的形式存在著，那么無論在現(xiàn)(xiàn)實(shí)中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他。

　　而平線盒可以儲(chǔ)存思想，破解它，或許對(duì)尋找猴哥有幫助。

　　羅亞輝敲開“眠舍”旅館大門，一個(gè)未成年小妹穿著睡衣睡褲打開鐵柵門，嘴里嘟嚷著：

　　“咁晚了搞乜啊……”

　　“只能這里能住了。”羅亞輝轉(zhuǎn)(zhuǎn)頭望向悟空時(shí)，后者已經(jīng)(jīng)搖身一變，換成了已故“超級(jí)戰(zhàn)(zhàn)士”戴克的樣子。

　　小妹睡眼惺松地翻著登記簿，抬眼掃了兩人一輪：“你哋兩住一間房咩？”

　　“不，”羅亞輝道，“兩間，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小妹嘴角一翹，鼻子噴氣。

　　悟空心下略安，看來亞輝沒有那斷袖之好，否則他肯定一口應(yīng)(yīng)承。

　　各自進(jìn)房間前，羅亞輝從大背包中翻出一條深灰色的男式“內(nèi)(nèi)褲”，遞給悟空。

　　悟空皺眉接過，發(fā)(fā)現(xiàn)(xiàn)那內(nèi)(nèi)褲頗有些沉。

　　“這是鉛護(hù)襠，猴哥，防止放射煙塵影響男性生殖，”羅亞輝解釋道，“這里是地球大氣層上部空間，正常人們把污染的空氣都驅(qū)(qū)趕到來了。不過，現(xiàn)(xiàn)在人人都無法生育，好像也沒什么卵用。”

　　說是房間，其實(shí)只是一張占地僅兩三平米的睡床。

　　說是占地，其實(shí)一層疊一層，像貨架上的格子。

　　“這是膠囊旅館，”羅亞輝道，“龍城人叫棺材房。猴哥，咱們不是住不起大酒店，而是你沒有電子腦，也就沒有ID，無法登記入住，而我的和族ID——山本一郎，現(xiàn)(xiàn)在也被WPA凍結(jié)(jié)了。”

　　悟空把鉛護(hù)襠往自己的“棺材”里一扔，變回原形，一頭鉆了進(jìn)去。

　　五秒鐘，鼾聲如雷。

　　……

　　翌日，羅亞輝租來飛車，載著悟空離開籠城，向城外開去。

　　悟空朝車窗往下望，鉛灰色的霧霾以降，土黃色的沙漠上出現(xiàn)(xiàn)寥寥數(shù)(shù)個(gè)亮晶晶的“氣泡”，氣泡中隱隱透出綠意，像貓的眼睛。

　　飛車停在氣泡外面。

　　悟空看清了，這是一個(gè)半球狀的玻璃溫室，表面縱橫交錯(cuò)的龍骨分割出三角形網(wǎng)(wǎng)絡(luò)(luò)，富勒穹頂，和他兩次撞破的大天幕一樣，這是一個(gè)小小的天幕。

　　綠色的是修剪平整的草地、郁郁蔥蔥的樹林——小到不足以稱之為森林。

　　枝葉間隱約現(xiàn)(xiàn)出哥特式建筑的尖頂。

　　一個(gè)微縮的綠色世界，雖然小得可憐，但彌足使悟空回想起花果山上的美好歲月。

　　“猴哥，你不用變成戴克，”羅亞輝道，“我告訴過他們你來了。”

　　悟空變回原形，發(fā)(fā)現(xiàn)(xiàn)羅亞輝呆呆地望向天幕中的別墅，渾身微微顫抖。

　　黑色金屬表皮的人形機(jī)器人管家不請(qǐng)自來，隔著玻璃向他們鞠躬。

　　同時(shí)，伴隨著氣壓的低吼，幾個(gè)三角形網(wǎng)(wǎng)格向旁邊滑開，形成了一扇門。

　　兩人走進(jìn)去，門在身后重重地關(guān)(guān)閉。

　　“大少爺，歡迎您回來。”機(jī)器人管家呆頭呆腦地說著唐人話，“孫悟空先生，歡迎您。”

　　“你好，阿蒙。”羅亞輝回應(yīng)(yīng)它時(shí)，目不斜視，徑直朝那別墅走去。

　　“老哥！我好想你！”

　　一個(gè)氣宇不凡的青年見到羅亞輝十分激動(dòng)，上前和他擁抱。

　　青年的唐人話字正腔圓，轉(zhuǎn)(zhuǎn)過身去，拭著眼角的淚。

　　他清癯英俊，戴一副金絲眼鏡，文質(zhì)(zhì)彬彬的臉使悟空想起許多年前，在五行山下第一眼看到的唐僧。

　　在席間的談話悟空得知，這青年是羅亞輝的弟弟——羅致。

　　別墅的主人是一個(gè)穿格子西服的老者，雪白的短發(fā)(fā)和短須，戴單片眼鏡，鏡框一側(cè)(cè)有一條純金的鏈子，直掛到腦后去。

　　《西游記》原書中稱悟空為“金公”，他對(duì)黃金有獨(dú)特的好感，看到鏈子，不禁吞了口唾沫。

　　老者長著一副唐人面孔，卻有個(gè)奇怪的名字，安迪.羅。

　　他正是WPA任命的龍城市長，羅亞輝的父親。

　　安迪.羅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掩蓋了他的悲喜，整個(gè)席間他話不多，就說了一句：

　　“這是真正的野豬肉，你們嘗嘗。”

　　悟空心道，我在花果山當(dāng)(dāng)大王時(shí)，什么山間野味沒嘗過。

　　在這個(gè)公元2066年的異世界大陸，野豬肉是什么了不起的食物？

　　“老……老爸，”這聲稱呼從羅亞輝嗓子里擠出來異常艱難，仿佛這兩個(gè)字是兩塊尖硬的石頭，“我這次帶猴哥前來，是想求您收留他。”

　　安迪.羅不言，羅亞輝道：

　　“我相信，他是我們?nèi)祟惖南Ｍㄒ壞南Ｍ！?p>　　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短暫而漫長。

　　唯一令人驚艷的小插曲，是羅致中途離席，走到花園接了一個(gè)視頻電話。

　　來電者的形象顯示在全息投影上，一個(gè)金發(fā)(fā)碧眼，面容純美的女孩，隔著玻璃，使廳中眾人看得清清楚楚。

　　悟空的第一反應(yīng)(yīng)是，這是一個(gè)未成年的小姑娘，多看了幾眼，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對(duì)方早已是個(gè)大人。

　　只是她眉眼含笑中，透露出些許如少女般的稚氣，使人產(chǎn)(chǎn)生錯(cuò)覺。

　　悟空發(fā)(fā)現(xiàn)(xiàn)，自己在看那女孩時(shí)，羅亞輝的眼睛也似長在了她的臉上。

　　羅致和姑娘小聲談話，悟空聽得清楚，無非是男女之間肉麻的情話，冒著酸臭氣息。

　　分別時(shí)羅致再次熱情地?fù)肀Я_亞輝，小聲說了些什么。

　　安迪.羅則伸手握住了孫悟空毛茸茸的爪子，道：

　　“我們唐人有規(guī)(guī)矩，飯桌上不談公事。孫先生，我誠摯地邀請(qǐng)你近期到市府一敘。如他所說，”安迪口中的“他”，將父子關(guān)(guān)系拉遠(yuǎn)至十萬八千里，“你對(duì)整個(gè)唐人社會(huì)，甚至整個(gè)人類社會(huì)，都是極其重要的存在。你的出現(xiàn)(xiàn)，改變了一些事情。事實(shí)上，以后整個(gè)世界都有可能因你而發(fā)(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回籠城的路上，悟空忍不住問：

　　“亞輝，你有幾個(gè)弟弟？”

　　“就一個(gè)，”羅亞輝打著方向盤，苦笑，“羅致，就是我唯一的弟弟。吉米.福特來殺我，就是他下的命令。”

　　其實(shí)悟空聽出來了，羅致的聲音、語調(diào)(diào)，與福特耳機(jī)里的聲音一模一樣。

　　但悟空希望羅亞輝說不是。

　　骨肉之間，多大仇？非置對(duì)方于死地而后快？

　　敢情羅致的激動(dòng)和眼淚，全是裝出來的？

　　羅亞輝道：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父親安迪現(xiàn)(xiàn)在是新人類聯(lián)(lián)盟六大長老之一。安迪原來是大學(xué)(xué)教授，在戰(zhàn)(zhàn)前卻也是戰(zhàn)(zhàn)爭狂熱分子。我是安迪原配妻子所生。我五歲時(shí)，父母因第三者插足而離異，我跟了父親。父親和上位后的小三早就有了弟弟，就是羅致。羅致繼承了父親的科學(xué)(xué)頭腦，后來在科學(xué)(xué)上大有建樹。

　　“而我呢，雖然不齒于父親出軌，但我從小就崇拜父親的博學(xué)(xué)和風(fēng)(fēng)度。后來父親被選去參加一個(gè)世界級(jí)秘密科學(xué)(xué)試驗(yàn)——我跟你講過的，猴哥，就是那個(gè)臭名昭著的‘人種改造實(shí)驗(yàn)’。一開始，我不清楚內(nèi)(nèi)幕，很為父親驕傲。我從小與母親分離，性格叛逆，未成年便退了學(xué)(xué)，在籠城替唐人幫會(huì)‘安記’做事，回家后常常受到后媽虐待，我離開那個(gè)家了。”

　　悟空問：“那女人——羅致的媽，今天沒見到。”

　　羅亞輝道：“死了，父親去實(shí)驗(yàn)室前，她出車禍死了。他去了不久，便聯(lián)(lián)系安記的人，召12歲的我過去。我當(dāng)(dāng)時(shí)很開心，去了之后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那改造計(jì)劃是多么的變態(tài)(tài)！當(dāng)(dāng)時(shí)有三萬多名像我和戴克這樣的小孩。我父親奉獻(xiàn)了自己的兒子，接受雅利安人的邪惡改造，成為超級(jí)戰(zhàn)(zhàn)士，應(yīng)(yīng)對(duì)即將到來的世界大戰(zhàn)(zhàn)。結(jié)(jié)果，同盟軍沒有獲得1000名所謂的‘超級(jí)戰(zhàn)(zhàn)士’，試驗(yàn)過后，只有600多人活了下來，其中包括數(shù)(shù)次死里逃生的我。說我不恨父親是假的。

　　“在戰(zhàn)(zhàn)場上，我立下了許多戰(zhàn)(zhàn)功。戰(zhàn)(zhàn)后，作為主戰(zhàn)(zhàn)派的父親受到關(guān)(guān)押，但我知道，WPA的骨干成員，有許多是父親戰(zhàn)(zhàn)前的學(xué)(xué)生。安迪通過戰(zhàn)(zhàn)前的影響力，悄悄免除了和平疫苗。我也借‘安記’的頂級(jí)黑客三島公威，偽造了和平疫苗注射紀(jì)(jì)錄，記得以前所有事。戰(zhàn)(zhàn)后恢復(fù)(fù)和平，像我這樣好勇斗狠、空有一身蠻力的人沒有大用，父親重用在科學(xué)(xué)上青出于藍(lán)的羅致。羅致和他媽一樣，不喜歡我。我無仗可打，重操舊業(yè)(yè)，繼續(xù)(xù)替安記做事。一個(gè)大科學(xué)(xué)家的兒子在街頭討生活，父親自然臉上無光。在羅致的煽動(dòng)下，我遭到父親的厭棄。羅致上位后，在新人類組織中的地位也青云直上。他利用新人類組織的權(quán)(quán)力，壓迫安記老大樂哥，迫使安記不接納我，我只能遠(yuǎn)走墮天使大陸，隱居于法外之地一月河城。在樂哥的關(guān)(guān)照下，受到黑胡子的收留，成了第聶伯人保安隊(duì)長，就這樣當(dāng)(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