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倪士龍從天而降,躲在暗處窺探的吳若松、江斗毅兩個便面色發(fā)白,心知不好。
如今眼見官兵趕來拿人,兩人彼此對視,都明白大勢已去。
吳若松面如死灰,失魂落魄轉(zhuǎn)頭而去,只有江斗毅還留在原地,心存僥幸地瞧著。
直到軍士們將那兩個黑衣人也拖了出來,江斗毅一顆心,才徹底沉了下去。
一個哨長扯開兩人面上黑布,不禁駭然失聲:“這,這個怎地是廖參尉?!”
“都綁結(jié)實了,這兩個身手出眾,萬不可教逃脫。”韓令武說著翻身跳下坐騎,來到程樟等人面前,注視著倪士龍道,“貴處刑堂這干弟子,今日罪過不小。本官要將他們都押入軍營看守,待呂推官趕至,與本處衙署一道,詳細審讞。”
倪士龍長嘆一聲,丟下腰刀:“此事,但憑韓騎尉處置。”
“副龍頭,今日之事錯不在你,”程樟開口說道,“倒也不用自責(zé)。”
倪士龍依然搖頭,神色痛苦:“我漕社總舵,御下不嚴,社中魚龍混雜,致有今日之禍。某與翁大龍頭,實實是漕社之罪人。”
李亨信也從縣衙正堂趕來過來,連聲向韓令武道謝。
韓令武只擺擺手,向程樟說道:“韓某先將這一干人,都押入軍營看管。待按官審讞之時,再交付與本處明府。”
程樟點點頭,卻忽然望向南面,眉頭緊皺:“舒少府,著人依舊守住大門、縣牢。常玉琨、杜桓,先送李明府回去歇息。韓騎尉,不知你可曾下令將城門關(guān)閉?”
副旅將于孝友連忙說道:“韓旅將入城之時,便已吩咐卑職,著人將四面城門,全部關(guān)閉。”
“有人自城墻飛出了這齊平府城,程某去去就來。”
程樟說罷,拔腳步出縣衙大門,飛身而起,消失于夜色之中。
自齊平府城向南,穿過魚山縣,便可進入須安府境。
須安府城西南是綿延數(shù)百里的須安大澤,諸水交匯之處,通北運河也穿湖而過。東面,則是橫亙東西的齊山,林幽峰險,便于隱匿。只要能進入須安府境,官府再要緝拿,便十分不易。
時近戌正,天邊一道新月,蒼穹數(shù)點星光。
齊平府城南面的官道之上,絕少行人。只有一個身形高壯的男子,腰佩長劍,穿一件黛紫色粗布長袍,戴一頂笠帽,遮住大半面孔,夜色之下,只隱隱可見其頜下幾綹長須。
這人背著一個包袱,低頭行路,步伐穩(wěn)健。只是他面容不時扭曲,顯然心中甚為煎熬。
當(dāng)長子失魂落魄回衙稟報,博安守軍忽然入城,吳鐵霖心中便知,如今已是萬事皆休。
他一聲不吭地離開后院正房,躲進西院庫房之中,換上平民服飾,戴上笠帽,包了一包金銀珠玉,便從后墻跳出,悄然離開了府衙。
四面城門都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是吳鐵霖并非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文士。雖然當(dāng)年他是應(yīng)文舉入仕,可是身為崇山書院弟子,他的武道修為,也是頗為不低的。
他行至僻靜之處,四下張望,然后飛身而起,躍上城墻,然后腳蹬雉堞,竄入城外黑夜,就此逃出了齊平府城。
老妻,一雙嫡出的兒女,連同美妾,庶出的幼子,此地任官五年所聚斂的數(shù)萬緡家財,就此全都拋卻。吳鐵霖步履沉穩(wěn),卻是心痛如絞。
仕途升遷,吳鐵霖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抱負,可是他還指望著,能在齊平府再任三年,給資質(zhì)平庸的長子和嬌俏天真的女兒,還有未足五歲的幼子,攢下足夠豐厚的家資。
因此那個盧縣縣丞所上的條陳,才會令他極度不快,束之高閣置之不理。
廢漕改海,是要他僅憑著一千四百余緡的年俸,領(lǐng)著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
這等軍、國大事,豈輪著一個小小的八品縣丞來指手畫腳。
然而那性情執(zhí)拗的魏平真,居然還敢跑來府衙追問下文,甚至與自己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簡直是不成體統(tǒng)!
此事徹底激怒了性情高傲的吳鐵霖。
于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府衙司刑參軍江斗毅將魏平真上條陳之事,告知了自家的親兄長,漕社刑堂掌堂江斗雄。
刑堂略使小計,這個魏平真便鋃鐺下獄。
事后回想,吳鐵霖也有些懊悔。那程樟前來復(fù)鞫此案,兩人初見之時,他就不該如此盛氣凌人。
實在是他太過小覷了這個五品典尉,沒料到此人行事如此果決,第一日便將主動權(quán),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長子出面,向程樟示好,卻被對方干脆利落地拒絕。吳鐵霖心下明白,他已將對方得罪到了死處,全無轉(zhuǎn)圜余地。
官道之上一座小橋,橋下是潺潺溪流,在夜色里微微泛起水花。
踏上小橋,聽著水聲,吳鐵霖終于忍不住長嘆一聲。
一步錯步步錯,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從今往后,這世間便沒了身居四品的吳刺史,只有一個丟官棄家,隱姓埋名的在逃案犯吳鐵霖。
才過了小橋,身后遠遠傳來程樟不緊不慢的聲音:“吳使君,這就拋卻家小獨自遁走了么?程某可還等著閣下的體面呢。”
吳鐵霖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長史何必苦苦相逼?”他沉聲說道,“此事實是原任行軍統(tǒng)領(lǐng)韓闊韓將軍吩咐,其人專橫跋扈,違拗不得。吳某出于無奈,替他傳話與江斗毅等。魏少府蒙冤下獄,吳某心下甚為愧疚,卻并非出于本意。”
“聽起來很有道理啊,”程樟譏諷笑道,“可惜吳使君有所不知,這一回行臺遣來接管博安、齊平兵馬的,恰好是韓侍中之子,韓令武韓騎尉。”
“那位韓侍中,雖說性情跋扈,”程樟不緊不慢,繼續(xù)說道,“可是對漕運糧耗船耗,卻還當(dāng)真沒瞧在眼里。可比不得吳刺史,坐地生利,輕易攢下萬貫家財。”
謊言被戳破,吳鐵霖心下愈發(fā)沉重,深吸一口氣。
他沒有摘下笠帽,解下包袱,徑直握住劍柄,轉(zhuǎn)身左手出指,凌空書寫。
橫折鉤,然后一撇。
一把無形的長刀,倏地射向程樟,眨眼間便斬至他面門。
程樟右手食指一點,鏘地一聲,長刀片片碎裂,四下散開。
說時遲那時快,吳鐵霖身泛紅光,手中長劍,已從十丈之外殺到,直刺向程樟小腹。
一刀一劍,迅捷無倫,他使出了最為精熟的看家本領(lǐng)。
程樟身形未動,左掌揮出,掌勁成圓。吳鐵霖頓覺一股極為詭異的勁道拽住自己右手,狠狠向下一按。
長劍不由自主,忽然轉(zhuǎn)向,直刺入?yún)氰F霖右腿。
他悶哼一聲,支撐不住,單膝跪倒。
彼此戰(zhàn)力,云泥之別,眼前這個神色冷漠的年輕男子,竟然真的是天元境,徹底打碎了吳鐵霖的妄想。
這個也是狠決之輩,眼見毫無勝算,他迅速抬起左掌,朝自己頭頂拍下。
他快,程樟比他更快,右掌后發(fā)而先至,拍在那頂笠帽之上。
笠帽完好無損,卻有一股渾厚柔和的玄力,自吳鐵霖頭頂而下,直入其神田意海,肆意掃蕩。
吳鐵霖口噴鮮血,當(dāng)即昏死過去。
程樟將他一把拎起,縱身飛回齊平府城。
府衙別駕鄭如貴,已經(jīng)匆匆趕至盧縣縣衙,瞧見吳鐵霖昏迷狼狽模樣,駭然失色。
“吳鐵霖指使江氏兄弟、漕社刑堂供奉智黑龍、府衙捕頭凌慶等人,構(gòu)陷同僚,殺害民女文素娘,即著押入縣牢,詳讞其罪。”程樟正色說道,“府衙諸事,暫由鄭別乘料理起來。俟朝廷詔令至,再瞧是如何章程。”
鄭如貴定一定神,拱手說道:“是,在下知道了。”
吳鐵霖正室夫人懸梁,長子吳若松服毒,雙雙斃命。
仆役們四散一空,那侍妾則抱著四歲的幼子,縮在房內(nèi),惶懼不知所為。
盧縣衙役、捕快清點后院財物,得金玉珍玩逾七萬緡之多。府衙衙役也偷偷稟告:“但有求事者,無不厚賄于其子,方得允準。”
“斂財有道,自古于今,莫不如此。”程樟毫不驚訝,嗤笑一聲,又去瞧吳若梅。
吳若梅躲在西路后院廂房之中,已是整日水米未進。見程樟領(lǐng)人進來,她縮在角落,疑惑睜著雙眸,抖著身子,流露出驚惶恐懼神色。
程樟負手打量著她:“令尊之罪,禍不及妻女,你收拾細軟,領(lǐng)著你那姨娘和幼弟,速速離開此處罷。”
吳若梅愣了好一會才明白他在說什么,她將信將疑,鼓起勇氣問道:“我,我能去瞧瞧爹爹么?”
“有何不可,就是不知道,令尊有沒有顏面,來見你這個女兒。”程樟點點頭,又囑咐常玉琨,“你留在這里,設(shè)法將他們?nèi)慫統齔僑ァ!?p> 常玉琨點頭稱是,程樟遂領(lǐng)著杜桓,離開了西路后院。
他又轉(zhuǎn)頭問杜桓:“是不是覺得這女子甚是可憐?”
“小人并不覺得,她在這后院之中所享之富貴,多是父兄搜刮而來。大人令她平安離去,已是格外寬仁,哪里說得上可憐二字。”
“嗯,你想得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