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午時,行臺提刑司推官呂真德才趕至齊平府。
見了程樟,他便滿面慚愧,恭敬叉手:“下官誤聽誤信,險些害了魏贊府之性命,真是雖死莫贖——當日自齊平府回行臺之時,那吳鐵霖贈與下官不少程儀,如今想來,這銀子來歷大是可疑,下官已經如數交付至都督衙署矣。”
程樟懶得理會他這番自辯之詞,只叮囑道:“此案牽連甚廣,還望推官不辭繁瑣,詳讞諸犯之罪,具呈于行臺,然后奏報朝廷。”
魏平真已經從縣牢出來,雖是冤屈洗脫,他還是去往文素娘家中探視,又留了些銀錢,并往城外墳場,祭拜那個可憐的少女。
“此事到底因魏某而起,”魏平真神色內疚,向程樟說道,“若不是某得罪了吳刺史,她也不會遭遇這飛來橫禍。”
“魏兄仁厚忠樸,如此稟性,往后想必也一直會是個好官。”程樟問他,“如今漕社掌舵副龍頭倪士龍在博安城內,預備設筵向魏兄賠罪。此人倒也是個草莽豪杰,魏兄要不要過去瞧瞧?”
“那便一塊去罷。”
漕社刑堂掌堂江斗雄、副掌堂宿明彪、供奉智黑龍,都被鎖入了大牢,就連博安府別駕馬清祥,也因為他私下鈐發的那道手令,被鎖拿下獄。
如今的漕社刑堂,只剩一群烏合之眾。倪士龍坐鎮于此,事必躬親,挑選性情忠厚弟子,另起爐灶,耐心指點。那些曾經作惡之人,畏懼其嚴厲,紛紛遁走。一時之間,博安府城之中,十分太平。
韓令武領著營將柴康,也來赴宴。
柴康見著程樟,連忙恭敬行禮:“三年一別,長史大人英風猶勝于往昔,令卑職愈發敬仰矣。”
“這還果然是,一曲清歌滿樽酒,人生何處不相逢。”程樟也笑了,“不意竟在這里遇見柴兄,你且起來,好生坐著說話。咱們是同科的武進士,說甚么敬仰,程某如何當得起。”
“原來兩位還是舊識,”韓令武也訝異,“如今聚于此處,那也是一樁喜事,咱們當共飲一杯才是。”
柴康端著酒盅,神色依然畢恭畢敬:“當日武舉廷試,卑職遇著程長史,只一個回合便敗下陣來。雖說卑職與長史同年入仕,這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兒。大人如今是朝廷的重臣,卑職是甚么草料,豈敢與大人共坐。”
程樟皺眉,正要說話,魏平真已經搖頭道:“柴營將這般掃興,就該將你趕出去了。魏某雖是文舉出身,卻與二位一般,也是丁丑科的舉子。照你說來,這酒桌,魏某也坐不得了?你一個習武的漢子,如何恁地不爽利,還不趕緊坐下了事。”
柴康這才告罪坐定,于是說起當年校場比武情形,韓令武等人都聽得入神,嘖嘖不已。
倪士龍大搖其頭道:“昔年某還曾去往龍角峰,遠遠瞧過一眼那東岳學宮,可萬沒想到,學宮少主竟是這么不堪的一個人。”
程樟只是冷笑:“這東岳學宮,原本就沒甚么了不起。”
魏平真知道他向來對學宮心有成見,連忙岔開話題:“學宮也不是一無是處,且不說這個。倒是程賢弟在北地,立下好大功績,今日在此,你還不詳細說給咱們聽聽?”
“嗯,說來話長——”
說過幽都平亂之事,眾人皆感嘆,就連廳前彈曲助興的少女,也放下了琵琶,聽得專注。
程樟趁機對魏平真說道:“昔年泰明皇帝與劍圣,親率虎賁,摧破蠻族大軍,雖是挽救了北燕朝廷,可是我大楚趁此而北據中原,兩國又成死敵。是以朝廷部署重兵于邊墻,屢與燕軍交戰。這糧餉支應,漕運興廢,便關系國家根本。廢漕改海,確為良策,可是漕社近萬壯丁,連同家小,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魏平真肅容點頭:“賢弟說得是,說得是,為今之計,當雙管齊下,運河輸糧,亦不可遽廢之。”
倪士龍也知道,這魏縣丞便是因為上廢漕改海之條陳,才遭此禍事。程樟見他面色凝重,遂推心置腹說道:“海運之事,急切不能行之,大船興造,水師整訓,都需時日。漕社還有數年的好日子——”
“不過,廢漕改海,勢在必行。就算魏贊府不上條陳,也會別的官員注目于此。兩位龍頭,不必再有僥幸之想。漕社興起,亦不過百余年,而天下豈有千萬年不變之基業?自古興廢有數,盛衰相替,還請眾位頭領,未雨綢繆,早為預備才是。”
倪士龍無奈點頭:“長史大人指點的是,某須得仔細思量。”
程樟便望向柴康。
“長史是知道某的,”柴康慌忙說道,“某不過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哪里懂這些國家大事?”
程樟又去瞧韓令武。
韓令武也搖頭:“某來這臨海道出任武職,幾近十年,從未想過此等大事。比不得二位思慮深遠,實是望塵莫及也。”
程樟笑了笑,舉起酒盅道:“既如此,咱們就只論風月,勿論國事,來,吃酒吃酒。”
魏平真卻道:“魏某先前那道條陳,自以為思慮周全,如今才知,仍有不足之處。回頭某還要再斟酌斟酌,重為增改。”
他正色向倪士龍拱手:“漕社之事,魏某一定會想到妥當處置之法,副龍頭,你且安心。”
“這是你的事,”倪士龍正要回話,程樟已經打斷了他們,“往后慢慢地商議便好。方才已經說了,今日不論國是,魏兄,先自罰一杯再說!”
“好,某先飲一杯。”
酒筵散后,倪士龍送幾人辭去,他心事縈懷,也不回房,就沿著街道,獨自漫步,沉吟不已。
路過一處攤檔,那賣鍋餅的小姑娘只十余歲,聲音很是清脆:“員外老爺,嘗一嘗奴家的餅么,外實內酥,真正是味道極好的。”
“你這小女娃,好沒眼色,本員外一身酒氣,自然是才用過飯的,肚里并不饑餓。”
“才吃了酒,不是正該吃一塊鍋餅解解酒意么。”
倪士龍被被這伶俐的小姑娘逗笑了,摸出一枚銅錢道:“好,那就來一塊。哎,不是我說,你這般嘴巧,怎地不往學堂里去念書?”
小姑娘麻利地取出一塊切好的鍋餅遞給他:“奴幫著爹娘做生計,賺了銅錢給哥哥去念書呀。”
“嗐——”倪士龍正要說話,他身后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這不是掌舵老爺么?”
他轉頭瞧去,原來是方才筵席之時演奏琵琶的那個小娘,穿一件牙白褙子,雪色長裙,眉眼倒是頗為清秀。
“嗐,這不是,不是——”
琵琶女慌忙福了一禮:“奴婢寇青兒。”
“青兒娘子,倪某先前囑咐堂中弟子,著你就在院里用了飯再走,如何你這就出來了——恰好,小娘子吃鍋餅么?”
“奴婢方才便在偏屋里用過飯了,多謝掌舵老爺體恤。”寇青兒有些驚奇,“原以為掌舵老爺日日好酒好菜,不意老爺也會用這街邊吃食。”
“街邊吃食又怎地,”那小姑娘不服氣道,“從此處一直到西面昌湖碼頭,誰個不知我家的鍋餅好吃?”
倪士龍哈哈大笑,將那鍋餅咬一口,點頭贊道:“不錯,好吃!倪某當年也是吃過百家飯的,有什么挑剔處,再說,小姑娘這餅,實在。”
小姑娘很是得意,正要開口,一個刑堂弟子急急跑來:“副龍頭竟在這里耍子,翁大龍頭從北齊州趕來了,還帶著一位嬌滴滴的孫女呢。”
“來得倒快。”倪士龍便揮手與一大一小兩個女子道別,返身又往刑堂大院去了。
剩下兩個女子面面相覷,那小姑娘便又推銷自家的鍋餅:“這個掌舵老爺都說好吃,姐姐也來一塊么?”
“適才已經用過飯了。”
“哼,嘴巴上抹石灰兒,說了也白說。”
寇青兒也笑了,瞧著小姑娘噘嘴模樣,想了想又道:“那么妹妹也給我拿兩塊罷,我帶回去,慢慢地吃便了。”
“嗯嗯,多謝姐姐!”
另一頭,倪士龍已經趕回刑堂大院,入得正廳,就見須發皆白的漕社掌舵龍頭翁道通,身形魁偉,腰背直挺,穿一件紫棠色錦袍,正負手打量著廳中陳設。
半道相迎的新任刑堂掌堂雷鳳棲,還有一位身穿水紅色裙衫的圓臉俏麗少女,都候立在一旁。
倪士龍忙上前見禮:“倪某,見過大龍頭,十三娘子。”
那少女屈膝還禮,翁道通卻瞅著身形高大的雷鳳棲,鼻孔出氣道:“這個模樣雖好,卻只是個窺門之境,如何做得刑堂掌堂?”
雷鳳棲登時面有慚色。
他原為刑堂之中一名掌事,素來不得江斗雄信重。倪士龍到了博安,卻立馬將他提做了刑堂掌堂。
“武技差一些兒,也不是什么大事,要緊的是為人持正。”倪士龍挺直身軀,肅容說道,“江斗雄本事算不錯了罷,結果如何,受人指使,陷害忠良,險些教咱們這漕社刑堂,被官府一鍋兒端了。龍頭明鑒,往后咱們用人,得換個想頭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