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宋賦的回答簡單至極。
穆紫凝道:“你就不怕?”
宋賦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怕?”
穆紫凝解釋道:“這樣不合規矩。”
宋賦坦然說道:“我來這,并不是來和他們來講規矩。”
穆紫凝看著這張冷漠的臉龐,和剛才那個談笑風生的人相去甚遠,但人還是那個人,并沒有絲毫的改變。
穆紫凝猶豫再三后,嘴唇輕啟,“你想趁天黑打趙歷一頓,可趙歷身為寧縣右尉,身邊護衛必然不少,你就不怕樂喜失手?那時,刀劍無眼就不是說著玩的。”
宋賦聞言,毫不在意的道:“樂喜不會失手。”
并非是他看不起趙歷,而是一個小小的縣右尉,防守定然不如兩千石大員的家,而樂喜卻是能在那些大員的家中來去自如,所以此番去趙歷家中,只能說是殺雞用牛刀。
穆紫凝嘆息一聲,再度說道:“好,就算你對樂喜有十足的信心,但你這樣做,卻還是不符合規矩。”
她原本想的是,這位年輕的縣令大人能以堂堂正正的手段打敗趙歷等人,但眼下要是搞起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接下來的一切都會變的很復雜。
宋賦搖搖頭,“穆姑娘,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規矩,到底有什么意義?”
穆紫凝道:“宋大人,你應該明白,這種手段在官場乃是大忌,要是真的能這么做,那早就沒人做官了。”
“今天你派殺手來殺我,那明天我同樣也可以派殺手來殺你,如此殺來殺去,到最后只會成為一個死結。”
穆紫凝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這是做官,不是江湖仇殺。
宋賦聞言,點點頭道:“那就這么定了,樂喜今晚就去動手。”
穆紫凝眉頭皺起,語重心長的道:“宋大人,你當真要一意孤行。”
宋賦回道:“穆姑娘,你覺得我會怕他一個趙歷?”
穆紫凝眼中出現了失望之色,這位年輕人才來到寧縣沒兩天,難道這種事情都不能忍?
在官場上,忍,同樣是必須學會的技能的之一。
常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宋賦見狀,環視四周一圈,隨即低聲說道:“穆姑娘覺得這種手段不好,是因為沒有后招,或是沒有考慮到當下的因素。”
“我舉個例子,就比如和人打招呼這種事情,在路上遇見,我們當然可以說一聲‘吃了沒有’,但要是在茅廁遇到,這種招呼肯定就不合時宜。”
“而當下也是如此,穆姑娘覺得我不應該去揍趙歷,是因為以往的經驗使然,但現在環境已經改變,我所做出的手段當然就會改變。”
說到這,宋賦停頓一會兒,然后才接著說道:“這就好像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目的地是出發前就決定的,期間會遇到風浪、雷雨天、或是風平浪靜,在這些環境下,船帆都會隨著改變,而并不是一成不變。”
“所以穆姑娘明白了沒有?”
宋賦盯著穆紫凝的雙眼,按之前的情況來看這女人應該很聰明,怎么在這個時候突然變的笨起來。
但隨后宋賦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他身為穿越者,很多地方當然會和在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有所區別。
就如別人對皇帝敬畏如天,而他卻沒什么感覺。
穆紫凝沉默片刻,隨即問道:“所以宋大人覺得揍了趙歷是一件好事?”
宋賦道:“這是當然,不知穆姑娘可聽過杯弓蛇影的故事?”
穆紫凝搖搖頭。
宋賦啞然失笑,他覺得自己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畢竟這個故事是在他的世界里發生過的,而這個世界并沒有,當然,很多相似的故事還是有的。
于是宋賦便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仔細的說了一遍。
穆紫凝聽完,道:“所以宋大人要讓趙歷和杯弓蛇影的主人公一樣?”
宋賦笑道:“趙歷要是被揍了一頓,他心里就會發火,有怒,而這種情緒會讓一個人喪失理智;但與此同時他也會明白一件事,我既然能讓樂喜揍他,自然也就能……”
宋賦目光一閃,聲音低沉的道:“殺了他,他一旦明白這點,必然心生恐懼,而恐懼同樣是一種會讓人的所作所為變形的情緒,而憤怒,往往十之八九都來源于恐懼。”
———
夜色深沉,寧縣已入睡夢之中。
但長林街趙府的主人卻依舊清醒。
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讓他極為惱火,特別是那些編排他的故事,更是讓他抓狂。
他將長刀解下,寬厚的手掌一拍桌子,帶著濃濃的怒火說道:“羅沛。”
“屬下在。”
羅沛立刻上前,身為趙歷最為倚重的心腹,他隨時都在趙歷的身邊聽候調遣。
趙歷道:“你去,把人手都撒出去,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之人給我找出來,到時候我看宋賦那小子怎么抵賴。”
“哼,造謠中傷朝廷官員,到時候我只需和上面一說,我看他能在縣令的位置上坐多久。”
羅沛低聲道:“大人難道真的覺得是宋賦做的?”
趙歷道:“不是他還能是誰,在他沒來之前,誰敢說老子一句壞話;現在他來了還沒兩天,關于老子的謠言滿天飛,要說不是他,老子不信。”
羅沛道:“那大人又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敢這么干?”
趙歷目光一閃,收斂全身的氣勢,凝而不散。
他微微低頭看著羅沛,道:“豎子仗著舉孝廉的身份從朝廷來,目中無人,囂張狂妄。”
羅沛笑道:“大人,以我看來,宋賦到寧縣兩天,在這之前他從沒來過,所以在寧縣毫無根基可言;但如今他一來,就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要說他身后沒有人,我覺得不太可能。”
趙歷道:“仔細說說。”
羅沛道:“屬下猜測有二。其一,他身后站著朝廷里的某位大員,而這位大員已經對寧縣現狀不滿,所以派宋賦來寧縣;其二,就是他和劉世奇有關系,早已暗中聯手。”
“前者我覺得不太可能,這點我想大人心里也清楚。”
羅沛說到這,抬頭看了眼趙歷。
在宋賦還沒這寧縣之前,他們就已經派人去打聽過這位新到任的縣令是什么來頭,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得罪了人被踢到寧縣,所以趙歷在初見宋賦時,才趾高氣揚并不在意。
而宋賦所得罪的人,赫然是當朝丞相,這讓他們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感到不敢置信,畢竟得罪丞相大人,最后居然還能來寧縣做官,雖然寧縣并不是個好地方,但好歹也是個縣令。
趙歷用鼻音發出‘嗯’的一聲,隨即道:“接著說。”
羅沛道:“所以我猜測,后者的可能性極大,劉世奇本就對縣令之位垂涎三尺,而那宋賦擋了他的路,他肯定不甘,但直到現在都沒有動手,著實令人奇怪。”
“而且我今天剛得知一個消息,宋賦去了上河鄉,并和劉世宗起了沖突,最后還是劉世奇來贖人,按照劉世奇的性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最后卻是一個屁都沒放就走了。”
羅沛把發生在上河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和趙歷說了一遍。
趙歷聽后,說道:“或許是你多慮了,劉世奇這老雜碎本就是笑面虎,怎么會和宋賦當面起沖突。”
羅沛一字一句的道:“這會不會是他們演的一場戲,而目的就是做給我們看,好讓我們信以為真。”
趙歷聞言,頓時悚然一驚,好像不無這個可能,以劉世奇的老奸巨猾,還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從他來到寧縣任右尉之后,就一直和劉世奇不對付,期間互相交手也有十多年了,彼此早已熟悉至極,但最后卻是誰也沒有贏,誰也沒有輸,形成了一個僵局。
眼下宋賦那小兒來了,或許會成為破局的關鍵,劉世奇豈會放過這種好機會。
趙歷雙手握起,神色沉重。
不過很快他就釋然了,一個半截身子都埋入黃土的老家伙,再加上一個小兒也想撼動他,簡直可笑。
趙歷道:“你放心,他們兩個要是真的敢動,老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他們從他們屁股底下的位子上滾蛋,到那時,他們只有任老子宰割的份。”
趙歷說的信心十足,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羅沛聞言,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因為趙歷的底牌,他同樣無比清楚,趙歷在他面前也從不掩飾,反而一直引以為傲。
“羅沛,你去告訴陳通,從今天開始,就不要再按規矩辦事,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用不著懼怕,老子為他兜底。”
趙歷殺氣騰騰,“到時候寧縣混亂一片,我看他宋賦該怎么辦。”
身為右尉,治安本就是他的分內之事,他說讓寧縣安寧寧縣就會安寧,說讓寧縣亂寧縣就得亂。
一個毛頭小子,最后要是解決不了,還不是得求到他趙歷頭上,到時候他務必要讓這位年輕的縣令大人從此威嚴掃地。
而一個威嚴掃地的縣令,在這寧縣將再無任何權威可言,他說的話,只怕是連縣廷的大門都出不了。
趙歷嘴角上翹,露出一絲猙獰之色。
羅沛見狀,低聲道:“屬下告退。”
趙歷隨意的揮揮手,羅沛便離開了趙府去辦事。
只要是趙歷吩咐下來的事情,無論天明天黑,他都會立刻去辦,而這,也是他能成為趙歷唯一的心腹的原因之一。
趙歷一個人待在書房,靜靜地享受著心中的那股快感。
因為他出身軍伍,別人都認為他只是個丘八,只是走了狗屎運才擔任這寧縣縣右尉,這一直是他心中的痛。
所以他要告訴所有人,他的智謀同樣厲害,三言兩語間,他就能讓一位新縣令完蛋。
他在腦海里將所有的計劃全都從頭到尾走了一遍,然后就閉上雙眼享受勝利,那崇敬的目光,那害怕的眼神,那執掌整個寧縣的權柄。
反復幾次,直至咀嚼的沒了什么味道之后,趙歷才離開書房。
他的臥室很大,床也不小,足以容納五個人。
只不過現在床上空無一人,因為他今晚并沒有那方面的興趣,白天的事情已經讓他很惱火,雖然晚上想通了,但少許的怒火依舊還存在心中。
他在侍女的伺候下脫了衣服上床睡覺。
“啊!”
躺在柔軟的床上,他發出一聲呻吟,只覺今天的疲憊在逐漸的遠離,困意則悄悄襲來,讓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最后酣然入睡。
屋中寂靜無聲,屋外只有風兒在輕輕低呼。
這時,一道微不可查的落地聲響起,一道黑影從房梁上落下,露在外面的眼睛明亮如皎月。
他一身夜行衣,和四周的黑暗融為一體。
今天在縣廷好好的吃過一頓飯之后,他就來到了這里,并且已經在這等待了好久好久,終于等到獵物入睡的那一刻。
現在的他看著床上的身影,并沒有貿然行動,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筆直如松,連一絲輕微的晃動都沒有。
耐心,是他最不缺少的東西。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趙歷的鼾聲越來越大。
樂喜右手輕抬,一道飛鏢一閃而逝,與此同時,他的身影也緊隨其后。
在飛鏢落下的時候,他也站在了床邊。
趙歷在床上沉睡未醒,飛鏢在樂喜的手中靜靜地躺著。
樂喜笑了笑,接著扯過被子罩住了趙歷,右手揮舞四下,四枚釘子就牢牢的定住了被子的四角,然后樂喜照著被子就是一通亂拳。
以他的功夫,想要一擊致命是極為簡單的事情,他從小學的就是這種技法,以最快的速度、最簡單的招式斃敵,絕不能給敵人以反擊的機會。
但趙歷眼下死不得,他便用了這套他自創的王八拳,拳拳到肉,沒有一拳落空。
趙歷在挨了打之后,已經從睡夢中醒來,但奈何被子蒙住了他的身子,他越是拼命掙扎就越是掙脫不了。
他狂吼,他嘶喊。
他就如一頭暴怒的雄獅。
“大人,你怎么了?”
一道道聲音在屋子的四周響起,樂喜一聽,知道該走了,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于是他抬手一拳,隔著被子準確無誤的砸在趙歷的腦袋上,趙歷悶哼一聲吼就昏了過去。
樂喜破窗而出,身影宛如蜻蜓點水,一起一落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