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微風撩過綠意平野,青巒漫挽云暮輕紗,挾著草木清香的衣角在匆遽的步履間翻飛。
圊虢交邊境簫門關城外。
蕭門關城樓巍峨,城墻高筑,道路寬闊,東西偏門不開放,正門處有戍衛持長戈分立于通道兩側駐守。
城門外,車馬熙攘,人頭攢動,出關隊列連綿不絕,排至數里之外。
貨郎將擔子挑下放在腳邊,抬手探進布巾蹼頭抹了兩把汗:“今日怎得排了這么長的隊?堵的水泄不融的!”
“已經堵了兩個時辰了,怕是隊末的,天黑了也出不了關!”一個面龐黝黑的健碩男子朝后看了眼長龍抱怨道。
“往日出關并不難,偏這幾日東西偏門不開了,全堵在查驗臺了,你看前面還有四五十大車呢,浩浩蕩蕩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干瘦的婆婦將懷里稚童頭上的遮巾往上扯了扯,欲擋住烈陽。
前頭的人擠在一處半分未近,后面又一陣馬嘶人喧,又有大隊商客趕著數十輛大車從后涌來,蕩起層層煙塵。
貨郎面露不耐嘆了口氣:“這何時才能出關?”
“只怕是時辰短不了,近日蕭門關關口正戒嚴呢!出了通關文牒,官爺們還細審呢!”又有一人搭話。
“細審?審什么?我可是正經做生意的!”一灰衣男子面露難色。
“嗐!總歸是又不太平了,聽他們說是捉拿逃犯。”那人又言。
“天爺啊!是什么惡徒?竟然逃到咱北境來了,這……將軍能拿住此人嗎?”那干瘦婆婦滿臉駭意,忙抱緊了稚童。
“阿婆別怕,不是什么惡徒!”黝黑面龐的男子笑著搭話。
“哦?那是什么人?”那干瘦婆婦疑惑道。
黝黑面龐的男子湊上前來看了眾人一圈,壓低了聲量道。
“是個和尚!”
此言剛落,人群深處擠著的一人垂著首緊了緊身上罩著的麻布袍子。
“捉個和尚鬧出這么大動靜?”那貨郎一臉訝異。
“這誰能知道呢!反正現下你要是沒有通關文牒,亦或是簽印不全的,都出不了關。”那面龐黝黑男子大咧咧說道。
“哎呦,這位大哥,您快給小弟看看,小弟這牒文全不全?”貨郎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磨損的黃皮折子來,彎著腰遞給了那面龐黝黑的男子。
那面龐黝黑的男子面露神氣地接了過了,翻了兩頁看了看,手指挨個兒點了點牒上朱砂鈐印與墨跡:姓名、籍貫、路引編號、都齊全了,嗯……保人畫押,欸?”那男子湊近了幾分瞇眼看了看,轉頭蹙眉對貨郎道:“你這上面怎么沒保人的畫押?”
貨郎忙湊上前來接過通關文牒翻找起來,略略翻了幾頁便臉色煞白:“我……我不懂這個啊,什么押?往那畫啊?”
那面龐黝黑的男子指了紙張左下一角空處:“喏,在這兒!”
貨郎轉而哭喪著臉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面龐黝黑的男子搖了搖頭,擺明了今天這關口貨郎已然出不去了,貨郎踮腳望了望查驗臺處面色威嚴的戍衛長,無奈,只得復又挑起扁擔逆者人潮跌跌撞撞地折回。
人潮涌動,蹁肩疊踵,本就晃晃悠悠的扁擔在擁擠的人流中更難維持平衡,貨郎只得抓緊籮筐呲牙咧嘴道:“讓一讓,請讓一讓!”
就在這時,腳下忽地被什么東西絆住,貨郎一個趔趄直直地撲向一人,扁擔脫手不知砸向何人,籮筐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貨郎忙從接住他的那名身著麻布袍衣的男子懷里起身,連聲道謝,那名男子微微擺了擺手,便又順著人潮往關口處擠去了。
貨郎將扁擔籮筐一一拾起,收拾妥當后又往人潮外擠,待離了人群,貨郎將擔子撂在城墻跟兒上,抹了把汗從懷里摸了一把。
“咦?”貨郎一頓,慌忙又摸了摸兩個袖襟,還是兩袖空空,貨郎忙彎腰將籮筐前前后后地翻過一遍,除了要交易的貨物并無其他。
貨郎滿臉疑惑,輕嘶一聲:“欸?我的通關文牒呢?”
隊伍深處,那名裹著厚重頭巾的麻衣男子縮著膀子從懷里掏出一份磨損的黃皮通關文牒,麻衣男子翻了翻通關文牒,目光停在一頁。
片刻后,那男子咬破指尖將血珠順著指紋印在紙張左下一角空處。
蕭門關城樓上,亦維凡瞇著眼打量著來往如織的車駕行人,都護立于其身側,精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查驗臺。
臨近日暮,余霞散綺,滿天氳暗濃稠。
那麻衣男子登上查驗臺將通關文牒呈上,戍衛長瞧他一副聳肩縮背模樣,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那麻衣男子心若擂鼓,面色如仍佯作淡定,戍衛長從男子臉上收回目光,大致掃了掃牒文,見該有的朱印簽字都不差,便將通關文牒合起來交給那麻衣男子。
“你打哪兒來?出關作甚去?”戍衛長一邊遞給他一邊依例問詢。
“小的從冀州來的,要去虢國投奔親家。”那麻衣男子欠腰答道。
“冀州?我也是冀州人氏,嘖?我聽你這口語不像是冀州的吧?”戍衛長一挑眉嘖聲疑惑道。
那麻衣男子忙尋遮掩:“小的原不是冀州人氏,只是隨家中躲災年流徙過去的。”
“不是冀州人氏怎得籍貫歸屬冀州?”戍衛長回憶著方才牒文里的信息。
麻衣男子暗自叫苦,只覺這戍衛長難纏得很:“回大人,許是鄉閭清算戶頭時弄岔了,小的一家子戶籍都并入冀州了。”
戍衛長抬眸細細打量著麻衣男子語氣略帶懷疑道:“你從冀州去虢國,路途遙遠,怎得連個包袱都不帶?”
“小的運氣不好,半道上遭賊人偷了。”麻衣男子脫口解釋道。
戍衛長不語,只沉眸盯著麻衣男子的臉,轉而又抬頭對著他的厚重頭巾努了努嘴:“把頭上的巾布摘下來!”
聞言,麻衣男子心下大駭,冷汗直流,緊握雙拳慌忙想著對策。
戍衛長見其不動疑惑更甚,厲聲催促道:“快些摘下!”
麻衣男子緩緩抬起手,摸到頭巾的手卻僵住再不能動。
“磨蹭什么!”戍衛長連番催促。
正在麻衣男子猶豫著欲扯下頭巾的剎那,后方的人群中卻傳來一陣馬鳴人沸的喧嚷之聲,緊接著便是一片嘶嚎。
“怎么回事?”戍衛長轉過身來往人群里走了幾步。
“不知怎得馬受驚了,折斷了辀軛,到處沖撞。”駿馬哀名,百姓嘶喊之下,一旁的戍衛上前查看完情況回身高聲稟道。
“可有百姓負傷?”戍衛長邊揚手肅清混亂邊詢問著。
“并無,索性那驚馬只是將貨板車甩了出去,沖撞的方向并無百姓。”戍衛答道。
“那便好。”戍衛長一顆心又跌回肚里。
查驗臺上,麻衣男子將頭巾往緊掖了掖,又將通關文牒塞入懷里,掩著關口四下瞧了瞧,便扭身快步出了城門。
城樓之上,亦維凡盯著麻衣男子漸行漸遠的身影收了手中袖弓。
都護看著被石子擊中受驚揚蹄嘶鳴的馬兒和驚懼混亂的人群,撓頭不解道:“將軍,您為何要助那人出關?”
“那人便是我們要找的人。”亦維凡眼眸微斂勾唇道。
“啊?”都護大驚,轉而又問:“那將軍為何不將其捉拿,反而還放走他?這……這若是桓王殿下問責起來,咱們該如何交代啊?”
“現在還不是抓他的時機,你且派人跟著他,看他出關后去見何人?”亦維凡將袖弓利落的拋向都護。
“末將明白了。”都護慌忙兜手,袖弓穩穩地落在懷里。
麻衣男子出了蕭門關便一路向西抄小道行進,并不直入虢國關口。
暮色如墨,葉動蟬鳴。
檐角懸垂著的褪色酒旗微微晃動,竹籬笆半掩著兩扇歪斜的木門,門上銅環覆滿綠銹,院內草盛樹繁,看來已然蕭索已久。
麻衣男子放輕腳步匆匆走至門前,警惕地回身打量了兩眼左右,而后輕拉銅環,躡手躡腳擠進了院子。
都護幾人見其進院,不敢跟的太近,只使了個巧勁兒登上院墻邊上的曲柳,掩在夜色下偷偷窺看那麻衣男子的行蹤。
只見麻衣男子直直地走向院中東側的小籬,伸手將垂藤雜草撥開后方才顯露一口枯井。
都護扶著曲柳面露惑色,這麻衣男子不入虢國來這里作甚?
正思索著,忽地“撲通”一聲響動,攜著身旁一兵衛的低呼齊齊鉆入了都護耳朵。
都護同同行幾名兵衛皆是面面相覷。
這麻衣男子……跳井了?
井并不深,只兩丈高,若說是井,實則為洞道,洞道不算寬闊,未行幾步便見一扇暗門,門后幽光閃爍。
麻衣男子附耳貼在暗門上聽了聽動靜,這才輕輕叩門,幾瞬后,暗門啟動,一只蒼白干瘦的手從門縫里探出。
“走,下去看看!”都護展身越下老樹,身后幾人隨他一齊入院。
眾人湊在井邊一看,竟是個糊弄人的玩意。
都護抬肘戳了戳一旁的兵衛:“你,下去看看。”
“這……”兵衛面露難色:“大人,還是多派幾個同小的一齊去吧,萬一他們人多……”
都護咬牙白了他一眼繼而又看了眼枯井:“算了,你們同我一起去。”
言罷便跳入巾內,幾人見狀也不敢落后,皆跟了上去。
“你怎么來了?”那只蒼白干瘦的手迅速將門合上。
暗室之內,幽幽燭火照在男子慘白的臉上顯得愈發駭人。
麻衣男子將厚重的頭巾扯下露出光潔的頭顱,七粒戒疤在跳動的燭火下愈發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