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縣衙的后堂，臨時(shí)充作賑災(zāi)行轅?？諝飫飶浡鴿獾沒婚_的苦澀藥味、劣質(zhì)石灰的刺鼻氣息，以及…一絲絲頑固地滲透進(jìn)來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尸臭。燭火在燈罩里不安地跳躍，映照著幾張疲憊而凝重的臉。

　　趙珩一拳重重砸在鋪著北境地圖的硬木桌案上，震得燭火劇烈搖晃！他玄色輕甲上沾染著泥污和可疑的暗色污漬，俊朗的臉龐覆著一層寒霜，眼中燃燒著壓抑的怒火。

　　“糧！藥！人呢？！”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鐵石般的冷硬，“戶部答應(yīng)的第二批藥材在哪？！太醫(yī)院派來的醫(yī)官又在哪？！三天了！連個(gè)人影都沒見到！隔離營里躺著幾千號(hào)等死的！外面每天還在往里塞人！再這樣下去，不用瘟疫，餓也能餓死他們！”他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地圖上代表黑水縣的墨點(diǎn)，仿佛被無形的血污浸透。

　　一個(gè)穿著七品縣令官服、臉色蠟黃如紙的中年男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世子殿下！國師大人！下官…下官實(shí)在沒辦法了！派去催糧催藥的人，不是被流匪劫了，就是被那些紅了眼的流民沖散了！驛站也斷了消息！北邊…北邊胡人的游騎像狼群一樣在邊境晃蕩，商路全斷了！城里…城里存糧早就空了！藥鋪連樹皮草根都賣光了！隔離營…隔離營那邊…已經(jīng)…已經(jīng)開始死人了…”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死人了？”蕭漓的聲音從角落的陰影里傳來，清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她依舊裹著那件厚實(shí)的狐裘，兜帽低垂，只露出緊抿的唇線。從進(jìn)入這人間地獄開始，她的話就少得可憐，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內(nèi)斂于某種無聲的燃燒。

　　“是…是…”縣令哆嗦著，“今早…抬出去十七具…全是…全是餓的…還有病重?fù)尾蛔〉摹彼偷叵肫鹗裁?，驚恐地補(bǔ)充，“還有…還有幾個(gè)…死狀…跟瘟疫不太一樣…身上爛得特別快…像是…像是被什么蟲子從里面啃空了…”

　　趙珩瞳孔驟縮！孫謙！軍械庫守衛(wèi)！那種詭異的潰爛！

　　蕭漓緩緩站起身。狐裘的厚重也掩不住她身形的單薄，但當(dāng)她抬起頭，兜帽下那雙眼睛暴露在燭光中時(shí)——那不再是沉靜的寒潭，而是兩簇在極寒深淵中燃燒的、冰冷的火焰！

　　“帶我去隔離營。去最早發(fā)現(xiàn)瘟疫的地方?，F(xiàn)在。”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縣令的哭訴和趙珩的怒火。

　　***

　　隔離營的景象，足以讓最鐵石心腸的人靈魂戰(zhàn)栗。

　　巨大的木柵欄圍起一片泥濘的洼地。里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如同沙丁魚罐頭。呻吟聲、哭泣聲、瀕死的喘息聲、絕望的咒罵聲…混雜成一片地獄的噪音?？諝馕蹪岬昧釗酥舷?，濃烈的尸臭、排泄物的惡臭、傷口腐爛的甜腥味、焚燒艾草和硫磺的刺鼻煙霧…所有氣味攪拌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摧毀理智的毒氣。

　　尸體被隨意地堆放在營地邊緣，用破草席或臟污的布單草草蓋著，蒼蠅如同黑色的云團(tuán)在上面盤旋。幾個(gè)瘦骨嶙峋、眼神麻木的漢子，麻木地用簡陋的推車將尸體運(yùn)走，車輪在泥濘中碾出深溝，留下暗紅色的污痕。

　　蕭漓穿行其間，兜帽拉得很低，步履平穩(wěn)。她無視了腳下粘稠的污泥，無視了伸到眼前、布滿膿瘡的枯瘦手臂，無視了那無數(shù)道投射過來的、混雜著麻木、怨恨、乞求和絕望的目光。她的感官高度集中，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細(xì)細(xì)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游離的能量波動(dòng)。

　　那股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腥甜邪氣！無處不在！它混雜在濃烈的惡臭中，附著在腐爛的傷口上，纏繞在瀕死的喘息里…如同瘟疫本身散發(fā)的惡毒標(biāo)簽！與龜甲碎片、與玄璣子祭壇的氣息，同源同質(zhì)！

　　趙珩緊跟在蕭漓身側(cè)，手按在劍柄上，臉色鐵青。他帶來的親衛(wèi)艱難地在人群中維持著一條狹窄的通道，警惕著隨時(shí)可能爆發(fā)的混亂?？粗@人間煉獄，看著蕭漓那近乎冷酷的專注，他心中的震撼和疑慮交織翻騰。她到底在找什么？在這絕望的泥潭里，還能找到什么？

　　蕭漓的腳步停在了一個(gè)蜷縮在泥濘角落的婦人面前。婦人懷里抱著一個(gè)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男孩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滿了大片大片的暗紅斑疹，有些地方已經(jīng)潰爛流膿，散發(fā)出濃烈的甜腥臭味。

　　蕭漓蹲下身。趙珩下意識(shí)地想阻止——這太危險(xiǎn)了！但蕭漓的動(dòng)作更快。她伸出帶著薄薄鹿皮手套的手，指尖并未觸碰男孩的傷口，只是在潰爛的膿瘡上方寸許處虛懸。一縷極其微弱、肉眼難辨的意念波動(dòng)，如同無形的絲線，探入那翻卷的皮肉深處。

　　嗡…

　　袖袋深處，那枚符文深黯的古銅錢猛地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意念順著蕭漓的指尖反饋回來！在那潰爛的血肉深處，在病變的組織細(xì)胞之間，絲絲縷縷極其微弱的、帶著玄璣子特有怨毒氣息的邪異能量，如同活物般在蠕動(dòng)、在侵蝕！

　　不是病菌！至少，不完全是！是邪術(shù)！它在催化病變，加速死亡！這就是“陰蝕”的力量！

　　蕭漓猛地收回手，指尖的鹿皮手套表面，竟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她站起身，目光如電，掃向營地外那被低矮山丘環(huán)繞的方向——最早爆發(fā)瘟疫的源頭村落，石溝村！

　　“去石溝村。”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冰冷的殺意。

　　***

　　石溝村。名副其實(shí)，一條干涸的亂石溝穿村而過。村子不大，依山而建，此刻卻是一片死寂。大多數(shù)房屋門戶大開，如同被遺棄的獸穴。村道上散落著來不及帶走的破舊家什，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廢墟間游蕩，警惕地看著闖入者?？諝庵袕浡鴿庥艫慕購丁鞘欠贌w留下的。

　　蕭漓的目標(biāo)極其明確——村中央那口唯一的、用青石壘砌的古井。

　　井口邊緣的青石上，殘留著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井水早已干涸見底，只剩下小半坑渾濁發(fā)綠的泥漿水，散發(fā)著難聞的腥氣。井壁布滿滑膩的青苔和深色的水漬。

　　“就是這里？”趙珩皺眉看著這口枯井，“最早發(fā)病的幾戶，都是靠這口井吃水？”

　　“嗯。”蕭漓應(yīng)了一聲，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井口和周圍的青石地面。她從懷中取出那個(gè)特制的玉盒，里面是昨夜收集的、沾染了她精血的龜甲粉末。粉末在玉盒中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深褐色，仿佛凝固的污血。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粉末，指尖凝聚起殘存的靈力，口中念誦起晦澀的咒言。粉末在她指尖微微發(fā)光，散發(fā)出微弱卻清晰的怨毒氣息。她將粉末輕輕撒在井口邊緣的青石上。

　　嗤…

　　粉末接觸青石的瞬間，竟如同滾油滴入冷水，發(fā)出極其輕微的灼燒聲！那深褐色的粉末上，瞬間騰起幾縷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幽綠毫光！如同毒蛇蘇醒，瘋狂地扭動(dòng)著，試圖吞噬青石上殘留的某種無形痕跡！同時(shí)，一股比隔離營中濃郁十倍不止的腥甜邪氣，猛地從井口噴薄而出！

　　找到了！邪氣的核心節(jié)點(diǎn)！傳播的源頭！

　　蕭漓眼神一厲！她強(qiáng)忍著經(jīng)脈中因引動(dòng)邪物而加劇的刺痛，雙手結(jié)印，快如幻影！三枚古銅錢從袖中激射而出，懸停在井口上方，呈三才方位，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尤其是那枚符文深黯的銅錢，幽光大盛，貪婪地汲取著井中逸散的邪氣，同時(shí)也釋放出無形的力場，壓制著龜甲粉末的躁動(dòng)！

　　“井水…被污染了？”趙珩看著眼前這超越常理的景象，即使早有心理準(zhǔn)備，依舊感到一陣寒意。他緊握劍柄，警惕地掃視四周。

　　蕭漓沒有回答，她的意念全部集中在與井中殘留邪氣的對(duì)抗和追溯上。龜甲粉末在古錢陣法的壓制下，如同被馴服的毒蛇，幽綠的毫光不再亂竄，而是緩緩地、執(zhí)拗地向下延伸，指向井底那渾濁的泥漿！

　　“撈！”蕭漓聲音急促。

　　趙珩毫不猶豫，對(duì)身后的親衛(wèi)喝道：“取繩索！火把！下井！”

　　很快，一名身手矯健的親衛(wèi)腰纏繩索，手持火把，在同伴的協(xié)助下，緩緩墜入狹窄的井口。火把的光線照亮了滑膩的井壁和底下渾濁的泥水。

　　“大人！井底有東西！”親衛(wèi)的聲音從井下傳來，帶著回音和一絲驚異。

　　繩索緩緩拉緊。親衛(wèi)渾身沾滿滑膩的淤泥，被拉了上來。他攤開沾滿污泥的手掌，里面是幾塊鴿子蛋大小、棱角分明的碎石。碎石的顏色是那種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的暗紅！在火把的光線下，折射出一種非玉非石、冰冷而內(nèi)斂的詭異光澤！

　　正是玄璣子祭壇角落散落的那種！與寒潭蘆葦叢中打撈的布片材質(zhì)完全相同！

　　蕭漓一把抓起其中一塊碎石。入手冰涼沉重，遠(yuǎn)超尋常石塊的密度。指尖傳來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陰冷滑膩感！與龜甲邪氣同源，卻又更加內(nèi)斂，如同被封印的劇毒！

　　“是它…”蕭漓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瘟疫的種子…就是它播撒的！”她將碎石湊近鼻端，那股熟悉的腥甜，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她的神經(jīng)。

　　趙珩看著那暗紅的碎石，再看看井口殘留的邪氣痕跡，最后看向蕭漓手中那幾枚懸停嗡鳴、幽光流轉(zhuǎn)的古銅錢。所有的線索，在此刻轟然貫通！恐懼、憤怒、以及對(duì)眼前這少女國師深不可測能力的震撼，如同巨浪般沖擊著他的心神！

　　“玄璣子…五皇兄…”趙珩的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帶著滔天的殺意，“他們…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

　　蕭漓緊緊攥著那冰冷的暗紅碎石，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月光下，她的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刀。她抬起頭，望向北方那更加深沉、仿佛吞噬一切的夜空。

　　“找到傳播節(jié)點(diǎn)，只是開始?！彼穆曇艫統(tǒng)煉兀繽?，“他們種下的惡果…才剛剛開始腐爛。而腐爛的源頭…還在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