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運歡跟著父親去干活,
雖說有千個萬個不樂意,可是還默默地跟著,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所以干農活是一件在自然按不過的事情了。
母親雖然不說什么,在背后總是嘆息,
她是不愿自己的孩子繼續過她這一輩的生活。
八月的太陽讓莊稼地里的溫度高了很多,動不動就會大汗淋漓,濕透衣服。
這一天中午,他在山坡的莊稼地里除草的時候,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原來是有位鄉親推得車子出了問題,
由于裝的太多,爬坡爬不上去了,看到楚運歡在地里干活,如同見到了救星一樣,“運歡,快過來搭把手啊,實在是推不上去了”,
這位張大爺一邊喊著,一邊揮動著胳膊,示意他趕快過來。
楚運歡沒想到這么熱的天還會遇上熟人,
他本想趁著中午天氣熱沒有人的時候,自己去干活,
一方面是為了躲開熟人,更是想一個人到山坡地里玩玩,
人少,也算是尋了清凈之地。
哪管天氣炎熱,汗如雨下。
沒想到事與愿違,讓張大爺給撞上了。
他聽到了張大爺的喊聲,趕忙應了一下。
放下手中的鋤頭,來到地頭堰邊,順著彎曲的小路來到張大爺手推車的地方。
“張大爺,我來推吧,這個坡有些陡,要一鼓作氣才行。”
楚運歡站在張大爺的一側,一邊說著。
“運歡,大爺年齡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了,本以為自己能推得動,”
張大爺嘆息著說,此時的他看上去很虛弱。
“大爺啊,不要這么說,可能是天氣熱的緣故,我可感覺你身體很棒呀,再說了,你現在年齡也不大啊,……”
楚運歡聽到張大爺說的話,連忙安慰他一下。
“運歡啊,我聽說今年高考考的成績不太理想,可別灰心啊,哪有那么容易就考上的,這么多人都在擠著上大學。”
張大爺不著急走,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一邊說著。
“大爺啊,都怪我沒學好,有些偏科,語文還可以,數理化考的太差,直接沒法張口”
楚運歡望著這個被太陽曬的黝黑的張大爺說。
“人都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咋數理化學的不好呢,這好比種莊稼,有塊好地,種上了萆子就沒法打糧食,白忙活了。”
張大爺一聽楚運歡說學的數理化這幾門課不行,有些失落的說。
他雖然沒有上過幾天學,可是道理卻懂得。
他在年輕時,正趕上特殊年代,
學校里放假,也沒老師教,也沒課本學,錯過了大好時光。
張大爺頭腦靈活,愛鉆研,
把地種的跟大姑娘繡花一樣,同樣的土地總比別人多打一些糧食。
“我也知道讀書要好好的讀,可是聽課總是聽不進去,有時犯迷糊,不若歷史,地理有趣的多,何況解題總是套公式,做轉化,實在費腦筋。”
楚運歡聽到張大爺說的話,不由得辯解起來。
張大爺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心里的遺憾都吐出來。
他摘下草帽,扇了扇風,汗水順著曬得發亮的額頭淌進眼角,刺得生疼。
楚運歡掏出兜里那塊已經濕透的毛巾遞過去,
張大爺擺擺手,反而抓住少年的手腕,
粗糙的掌心像一塊老樹皮,卻帶著滾燙的溫度。
“運歡,你跟我來。”
張大爺忽然站起身,拉著楚運歡繞過手推車,往坡頂那片玉米地走。
玉米葉子被太陽烤得卷了邊,葉緣像鋸齒一樣劃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疼。
張大爺卻熟門熟路地撥開一條縫,露出一條被踩得發白的小徑。
楚運歡踉踉蹌蹌地跟著,心里犯嘀咕:
這大熱天的,去玉米地深處做什么?
走到一塊稍微平坦的洼地,張大爺停下了。
這里竟藏著一方小小的水塘,水面漂著幾片綠萍,
四周玉米稈圍成天然屏障,風一吹,葉子嘩啦啦響,像無數把蒲扇同時搖動,竟比外頭涼快不少。張大爺蹲下身,捧起水洗了把臉,示意楚運歡也洗。少年學著他的樣子,冰涼的井水一激,暑氣頓時消了一半。
“我年輕時,”
張大爺盤腿坐在塘邊石頭上,嗓音低下來,
“也跟你一樣,嫌數理化枯燥。
那時候學校停課,我整天在生產隊放牛,牛吃草,我就躺在山坡上望天。
后來學大寨修梯田,隊長讓我算土方量,我拿著算盤噼里啪啦半天,算得滿紙都是窟窿。
老隊長罵我:‘小張啊,你算盤珠子撥得比驢打滾還亂!’”
楚運歡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張大爺也咧開嘴,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眼角的皺紋像田壟一樣舒展開來。
“后來呢?”
少年追問。
“后來?”
張大爺撿起一根玉米稈,在地上劃拉,
“我就偷偷去公社廢棄的圖書室,
把人家不要的《代數》《物理》課本撿回來,
晚上就著煤油燈啃。看不懂就畫圖,拿樹枝在地上比劃。
有一回為了弄明白杠桿原理,我把家里的秤砣拆了,差點挨我爹一頓揍。
再后來,隊里打機井,人家技術員要三百塊工錢,
我照著書自己鼓搗,還真讓我給弄成了。
省下的錢給隊里買了兩頭小豬崽,年底每家多分了兩斤肉。”
玉米葉子又一陣嘩響,陽光從縫隙漏進來,在水面投下晃動的光斑。
楚運歡盯著那些光斑,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戳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
想起考場上對著最后一道大題發呆時,窗外麻雀嘰嘰喳喳的嘲笑。
“可現在……”
少年摳著指縫里的泥巴,
“高考題越來越活,我連題都讀不懂。”
張大爺忽然站起身,朝水塘對面努努嘴:
“看見那棵歪脖子棗樹沒?”
楚運歡順著望去,一棵碗口粗的棗樹斜斜長在水邊,
樹干上布滿裂痕,卻結滿了青棗。
“三十年前,它被雷劈成那樣,我原以為活不成了。”
張大爺走過去,拍了拍樹干,
“可它偏從裂縫里抽新枝,根須扎到水塘里,反倒比別的樹結果多。”
他摘下一顆青棗,在衣襟上蹭了蹭遞給楚運歡,
“嘗嘗,澀不澀?”
楚運歡咬了一口,酸得瞇起眼,卻舍不得吐,慢慢嚼出了回甘。
“人跟樹一樣。”
張大爺的聲音混著風聲,
“你以為自己偏科是道坎,其實是老天爺給你留的縫。我種了一輩子地,發現最孬的地反而能種出最甜的西瓜——因為它知道把勁往根上使。”
他指著玉米地,
“你看這些莊稼,太陽越毒,根扎得越深。”
日頭西斜時,兩人終于推著手推車過了坡。
張大爺執意要給楚運歡塞兩個南瓜,少年推讓不過,懷里抱著沉甸甸的瓜,忽然想起什么:
“大爺,您那杠桿機井……后來呢?”
“早銹嘍!”
張大爺哈哈大笑,
“不過隊里那口井現在還在用,
娃娃們放學都去那打水,都說‘張爺爺井’比自來水甜。”
他沖楚運歡眨眨眼,
“明年高考,你要是還栽在數理化上,就回來幫我改良井轱轆,保準比做題有意思。”
傍晚的霞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楚運歡回到家,母親正在灶臺前忙活,看見他懷里的南瓜,驚訝地張了張嘴。
少年把南瓜放在灶臺上,忽然從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
是張大爺用玉米稈皮纏著的,上頭歪歪扭扭寫著幾道杠桿公式,末尾還有行小字:
“實在想不明白,就畫圖。”
母親擦了擦手,輕聲問:
“今天……累不累?”
楚運歡搖搖頭,舀了瓢水灌下去,
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流到胃里,像那條藏在玉米地里的水塘。
他抬頭看見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在煤油燈下像撒了一層細鹽,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說不出的酸脹。
夜里,楚運歡趴在炕沿,就著油燈看那幾道公式。
窗外蛐蛐叫得正歡,
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易杠桿,一端放上南瓜,另一端壓上秤砣——
是老爹稱豬崽用的那個。
畫著畫著,他想起張大爺說的“裂縫里抽新枝”,
想起歪脖子棗樹酸澀的回甘,
想起水塘里晃動的光斑。
油燈芯爆了個燈花,楚運歡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一棵努力向上生長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