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芯又爆了一下,影子在墻上晃了晃。
楚運歡把那張玉米稈皮卷著的公式重新撫平,壓在炕席底下,像給心里埋下一粒種子。
他吹滅燈,鉆進被窩,卻怎么也睡不著。
窗外蛐蛐一聲接一聲,像張大爺在催他:“畫呀,畫呀?!?p> 他索性爬起來,摸到灶臺,摸黑從灶膛里摳出半截炭條,借著月光,在泥墻上畫了一道杠桿——一頭是他自己,一頭是高考,支點寫著“裂縫”。
畫完,他咧嘴笑了,牙在夜里白得發亮。
第二天雞叫三遍,楚運歡就爬起來了。
父親正蹲在墻角邊磨鐮刀,聽見動靜,抬頭瞅他一眼,沒吭聲,只把磨石往旁邊挪了挪。
楚運歡接過磨石,手指沾了水,順著刀口“嚓嚓”推,鐵銹味混著井水腥氣鉆進鼻腔。
父親突然開口:“今兒去河灘,篩沙的活累,你……”
話沒說完,楚運歡把鐮刀往水桶里一插,水珠濺到臉上:“不累,我去!”
河灘在村東三里外,到處是不規則的鵝卵石和坑坑洼洼,那些沙子就藏在這高兩三米深的沙坑里。
太陽剛露頭,河灘上的鵝卵石、沙粒就燙得站不住腳。
父親把篩網從肩上放下來。然后用一根木棍支起篩網,父親照舊把最沉的活攬過去。
楚運歡卻搶著把鐵鍬握在手里,跳進沙坑,然后用鐵鎬把擠壓在其中的鵝卵石,撥拉出來,再插進粗沙堆,一鏟一揚,細沙像瀑布從篩網瀉下。
陽光穿過沙簾,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金斑,汗珠子滾下來,沖開了臉上的沙痕,竟像一張花貓臉。
篩到第三堆,父親遞過水壺。
楚運歡仰脖灌了幾口,爬出了沙坑,不顧毒辣的太陽,一屁股坐在砂石上,從兜里掏出那張玉米稈皮公式,攤在沙地上,用樹枝把杠桿支點畫成篩架,動力臂是鐵鍬,阻力臂是沙筐。
父親蹲下來瞅了瞅,沒看懂,卻咧開嘴,露出常年被旱煙熏黃的牙:“這玩意兒能當飯吃?”
楚運歡抹了把汗,笑得牙比沙還白:“能!等我考上大學,給您買電動篩沙機,一按電鈕,嘩啦啦——”父親一巴掌拍在他后頸,笑罵:“小兔崽子,還沒影的事呢!”
中午,父子倆躲在楊樹下啃干糧。楚運歡從書包里摸出本《高中物理》——封面卷得不像樣,書脊用膠布纏了三道。
父親咬了口餅子,含糊問:“不是考完了?”
楚運歡把書翻到期末總復習那一頁:“考完了也能看。張大爺說,莊稼歇地不歇人?!?p> 父親嚼餅的動作慢下來,目光落在兒子曬脫皮的后脖頸上,忽然伸手替他捻掉一根沙草,粗糙的指節在皮膚上刮得生疼,卻帶著股說不出的溫柔。
下午太陽落山收工時,楚運歡把最后一堆沙倒進不遠處的大沙堆上,忽然發現沙堆里混著幾塊鵝卵石,圓滾滾的,像張大爺塞給他的青棗。
他挑了三塊裝進口袋,回家路上邊走邊拋著玩。
父親走在前頭,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條沉默的河。
夜里,楚運歡把鵝卵石放在燈旁,當“砝碼”。
他拿筷子當杠桿,一端掛石塊,一端掛盛水的搪瓷缸,調整支點位置,看缸里的水怎樣一點點被撬起。
母親納鞋底,偶爾抬頭,燈光在她渾濁的瞳仁里映出一個小小的、搖晃的光斑。
她輕聲問:“歡啊,今兒咋這么樂?”
少年沒抬頭,筷子一挑,搪瓷缸穩穩離地:“媽,您信不信,我能讓這缸水自己跳起來?”母親愣了愣,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河灘的波紋:“信,我娃說啥都信?!?p> 第二天,楚運歡起了個大早,把那張玉米稈皮卷著的公式貼在了土炕對面的墻上,旁邊又添了張日歷,用紅筆在“距高考復讀班報名還有27天”上畫了個圈。
父親推門進來,瞅見那紅圈,愣了半晌。
他轉身去找了楚運歡的母親,兩個人悄悄地說了一會話。
過不了多久,楚運歡的母親從西屋走到了北屋。
她從床頭木柜子里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五十塊錢。
“歡啊,抽空去鎮上書店買新課本,別用那些舊書了,都卷邊了?!?p> 父親站在房檐下抽煙,煙頭在嘴角一明一滅,像夜空里不肯墜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