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綠樹成蔭,其間間有怪石嶙峋,一石一景,渾然天成。徑邊佳木蔥蘢,其葉蓁蓁,奇花閃灼,豐姿綽約。
只見花木深處,自兩里外城郊白練泉引來的一帶清流,曲折瀉出于石隙之間,傾瀉而下,宛如白練。亭臺樓閣傍水而立,其內更是雕梁畫棟,匠心獨具,想來工匠也是費了一番心思。
園中綠冠搖曳,樹影婆娑,綠葉中隱隱有二三蟬鳴,愜意自得。
如此不計工時成本,才讓這座新落成的官邸無處不彰顯著主人的顯貴身份。
園內朱門緊閉,國師斜靠在軟靠上,雙目微睜,把玩著托于手中的一只描金小香爐。爐內尚燃著名貴的香,一縷縷乳白色的香煙自香爐沁出,溢一室清甜。
國師微闔雙目,將寧神香散發的氣息一一納入心脾,御賜的寧神香儼然不俗。
不久屋外響起一連串放輕了的腳步聲,有下人前來低聲通報。
“老爺,管家來了?!?p> 屋內輕輕嗯了一聲,站在階下的管家立即躬身走進婢女為他推開的房門,進門前不忘重新理理來之前侍妾剛打理過的衣冠。
國師動作不變,對于管家仿若無聞,國師府新任管家也立在階下不作反應,并無無措之舉,儼然是經得過大事的。
“嗯?!?p> 一直倚在軟靠上的國師懶洋洋地走下來,和額上的羽翼圖騰一般殷紅的祭司圣服曳地,拖行于他的身后,仿佛一道血色的瀑布。
“你就是新來的管家?”
“回老爺,是。請老爺放心,府中大小事項,奴才已經一一處理妥當。”
不用主公開口管家就將他心里的事回答出來,這樣一來以化解他的擔憂,二來,也是在向自己的主子顯示自己的能力。
倒是個有心思的。
“嗯,”他支著額頭,面上雖未顯山露水,心里顯然是對他的表現還算是滿意。他依舊望著手中的香爐,想了想,問道,“尉錚的事,也是你在打理吧?!?p> “是,那犯人在獄中不吃不喝已經有很多天了,”管家還不敢如實稟報,由于他的疏忽和御下不嚴,牢門曾經沒有上鎖,不過好在,好在沒有發生意外。管家接口說道:“兩日前,姑娘去了之后,果然如老爺所料,那邊徹底沒了動靜?!?p> 國師聽了沒有說話,似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你姓什么?”
寇管家跟在他身邊侍奉左右,時不時為他添些茶水,聞言垂手答道:“奴才姓寇,字……”
“寇?”
國師將手中的香爐放下,結實的白瓷與桌面相觸,一時在幽靜的屋內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隨即,他輕輕哦了一聲,掩飾了方才的失態。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置于桌上的茶壺,用食指輕輕敲了敲,親自倒了一杯熱茶,單手遞與寇管家。
而默不作聲的寇管家將這一切都一一收在眼底,心生疑竇。
府內眾人皆知前管家幾日前暴斃國師府,家人抬了棺木來收殮,卻被告知國師下令直接將尸首埋在花園他的一棵最心愛的古樹下,做了肥料了。據說,當時那管家的原配夫人聽了,直接暈死了過去,如今每每從古樹下經過,總讓人感覺不寒而栗。
寇管家能常年游走于達官貴人之間,也是個人精似的人物,自然曉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最不能再陰溝里翻了船。
于是雙手已接過國師的遞茶,放到鼻下嗅了一下茗煙,毫不吝嗇的大贊道:“茶色清澈明亮,茗香甘醇沁心,是好茶?!?p> 國師斂眉輕笑,當然是好茶,口上卻說的是:“既然是好茶,那就嘗嘗吧?!?p> 寇管家卻將茶杯放回桌上,恭敬回答道:“奴才已經品過了?!?p> “寇管家,你莫不是嫌棄我的茶了?”國師故意板起面孔,面露不悅,雙眼緊盯著他,像食狼鷹緊盯著一匹大灰狼。
寇管家迫不得已,只得重新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見此,國師立即隨和地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你再去天牢一趟,看他招不招,回來再報我?!?p> 寇管家作了揖便疾步離開屋子。
一出院子,四顧無人,寇管家便將口中的那口茶水吐出來,心內暗道:此人舉止透露著怪異,喜怒無常,并非明主,不值得侍奉。
正欲轉身歸去,一個膀大腰圓背著大刀的武人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面上一道刀疤橫跨右臉,堪堪在右眼眼皮中央劃過,他笑道:“國師大人命小人護管家去天牢一趟。管家,這邊請?!?p> 對著面前這個身強體壯的武人,寇管家只是一介弱質書生,而他又是受主之命而來,眼前脫身無計,只好先隨他前去,離去一事,自當后議。一來,剛上任,自想并無什么不妥當的舉止作為;再者,國師若此時下手,未免落人口實,只希望是自己多心疑慮。
剛才寇管家待過的屋子里,國師重又拾起先前置于圓桌上的古董香爐,以爐底輕敲桌面,白煙顧自從爐口沁出,微起波折,然之后輕飄飄向屋梁上方飄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指摩挲著自己濃密的眉毛,輕蔑地挑眉。
“成者為王功蓋世,敗者為寇罪難當,成王……敗寇……敗寇……成王……敗寇……”
“嘶?!?p> 他的長指甲刮到自己臉上,“那,我如何能再留下你?”
血,瞬間滴滴從他臉上光滑的皮膚表層溢出,像止不住了一樣。
而他仿佛沒有感受到痛覺,對不斷有血水涌出的傷口,置之不理。
“如此,那就讓你再為我辦最后一件事好了,”國師愜意地瞇上了眼,“好歹不枉我們主仆一場……”
國師輕端起那只管家喝過的茶杯,將那只杯子連同里面未被飲凈的茶水,一同從窗子拋了出去。
耳廓卻沒有如期捕捉到瓷杯破碎的聲音,窗前一個黑影掠過,像刮過了一陣黑風。
一只黑身赤目的鴆鳥飛過來,火紅的長喙敏捷而牢固地銜住茶杯,一展翅飛到一棵高聳如云端的松樹樹枝上。
那鴆鳥再三環視,見四周皆無其它同伴,方敢大膽地低頭去飲用里面的茶水。它貪婪地將里面剩余的茶水滴滴飲盡,然后才又一個展翅,飛回自己巢穴中繼續酣睡。
只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那只鴆鳥忽然間張大了嘴,拼命地廝叫,但是卻半點聲響也叫不出聲來,像有什么卡住了喉嚨,不適地張開雙翅不停地撲扇著,樣子痛苦至極。
它在自己的巢穴里不住地打滾,后來甚至不惜用脖子往樹干上摩蹭,不過又半柱香的功夫,它終于不動了,有只渾身長滿白毛的飛蟲從鴆鳥的身體上飛出。
緊接著,一群白鴿不知從哪里飛來,蜂擁而至,一同爭奪那只毛茸茸的白毛怪蟲。血色的鴿眼透露著陰險詭異,它們互不相讓,藍天下像一片白色的云,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激戰中,幾只白鴿不幸被同類啄傷,腹部,雙翅,頸部多處是傷,流血不止,才不得不退出圍捕圈。
最終,那只白蟲被一只金色眼睛的白鴿吞下了鴿腹。
與那么多同類生死相爭,以命相搏,那只金眼鴿雖然身上多處也掛了彩,但依舊雄赳赳地站在群鴿前,斗志激昂。
連院子里飄過的風里,此時都彌漫著鴿子的味道,夾雜著鮮血的氣味。
國師在屋內細品著茶,透過窗子將這一幕戲全收眼底,他贊許地朝那只打敗了所有同類的金眼吹了聲鴿哨。
哨聲在風中婉轉,那鴿子像通了人性般,一頓一頓地點著長著白色絨羽的腦袋。
隨后,國師順勢將收在袖中的一小瓶里打開瓶塞,取一顆紅色丹藥朝它拋去。
不同于剛才的餓虎撲食,明明目標就近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但是那些先時的戰敗者并不上前爭奪,只是眼睜睜看著金眼在空中盤旋,在丹藥落地之前的那一瞬將它銜住,再到飛到平地上吞下腹。
顯然,那只金眼已經成為它們之中的新領袖了,從今往后,直到下一個能打敗它的鴿子出現之前,這一群窮兇極惡的白鴿都要聽從它的命令,而國師,只需要那只金眼白鴿就等同于能夠管理支配得了這群畜生。
“這樣倒省了不少心思?!?p> 往日的國師以豢養馴服鳥獸為趣,常常樂此不疲。此次在他豢養的群鴿中選出鴿王,是因為他需要更多的時間,精力和心思放在打理政務上,還有像權力,金錢這些有趣的東西。
國師眉上的那圖騰在明光下,像身受劇毒后的血液,越發暗沉,紋路像無數條烏青的小蛇,交纏其上。
那武人一直尾隨于寇管家身后,監視著他,寸步不離,直到進入天牢,武人才停下來,抱拳說道:
“寇管家,到這里,還是您自己進去吧?!?p> 有獄卒前來巴結,被武人一把推開,“去去,管家大人還有要事要辦,少跟著攙合。走,咱哥倆個吃酒去?!?p> 管家心內雖還有些狐疑,最終還是強打消疑慮,按國師吩咐的去做了。武人并不離開,熟門熟路跟著那獄卒勾肩搭背地走向一邊猜拳吃酒去了。
天牢里陰暗潮濕,滿地的老鼠、臭蟲、蟑螂。牢房里陰風陣陣吹向他的脖子,直吹得脊背發涼,冷汗直冒。
空氣里彌漫的味道臭氣熏天,熏得人眼淚直冒。管家從懷里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口鼻,以擋住牢房里散發陣陣惡臭。
他步履不停,繼續往前,一直走向天牢的最深處。
尉錚囚衣上之前用過刑的血跡已經變淺,他面向過道的轉角,背靠在土墻上,此刻正垂著頭。
多日來不進水米,嶙峋的骨頭已經顯露出來,囚衣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往日雖不相識,但他也曾聽說過名動大良的尉氏公子,傳言有治世之才,奈何自古成王敗寇,成者笑享功名利祿,敗者淪為階下囚。
看到黑暗中的人影動了動,寇管家開口說:“尉錚,我素與你既無交情,也無仇怨,你雖身在牢獄,但我知道你未必不知曉外面的形勢,無論如何,現在一切已成定局……靖王爺攝政,你們尉氏全軍早已被王爺收編,樹倒猢猻散,你死后,大良再無尉氏?!?p> “……國師雖然已經傳令下去,不讓他們對你用刑了,但是你若再不招供,也沒辦法了……”
管家放下手巾,看著牢獄中囚禁的將死之人,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最后轉身之際,還是斟酌地開口:“我也是替人辦事,你莫要記恨我,來世你……”
他突然頓住,撐大了喉嚨,頭上豆大的冷汗直冒。
多日不曾進食,昏沉中,尉錚聽到外面有人,抬起一張青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雙目眍?。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鐵欄之外的人眼睛卻定在了他臉上,因為,尉錚有兩顆獠牙已經露在了外面。
“你!”
在獄中,他發覺自己的眼睛這兩日來越發不濟,像眼前總有重重迷霧,看不清東西,影影幢幢在面前。
看到尉錚慢慢向他走近,寇管家的心開始慌亂起來,拼盡全力,奈何心臟絞痛得厲害,維持呼吸都困難,身體早已不受控制,分毫動彈不得。
寇管家突然捂向自己的咽喉,似有異物在內,支起咽喉的皮膚。
那物在里面來回的走動,有時還會走出喉嚨,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到最后,他自己都能如此清晰聽到它在身體里剮蹭的聲音。
沙沙……沙……
沙沙沙……沙……
恐怖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它走過的每一處都奇癢無比,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癢。
癢,直直癢進了骨子里。
周圍凝結的空氣壓抑著,壓得他難以呼吸。
難以忍受!難以忍受!
管家開始忍不住用指甲狠命地摳自己脖子上的皮肉,這時,他似乎麻木了,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這樣做能使自己不那么痛苦,能不再受那種蝕骨奇癢的折磨。
牢獄的盡頭,充斥著管家壓抑不住的嘶啞低吼和抓撓的聲音。
“別撓?!?p> 尉錚沙啞的聲音出口,但是,管家已經失去理智,再聽不進外面的種種聲音,滿耳都是自己體內,那只蟲子的翅膀“沙沙”劃過的聲響。
他的恐懼占據了上風,統配著他的肉體。
很快,他的脖子就被撓得血肉模糊,頸部的動脈也被他自己抓破,鮮熱的血漿噴濺而出,灑落一地,此時,他還向四周不甘心地亂抓著。
但是,沒有人能救他,幫他制住那蠱蟲。
緊接著,像那只鴆鳥一樣,一只白色的蟲子在血色中飛出來,在管家殘破的肢體中像破繭而出一般。
他用盡自己的最后一絲氣力,大吼一聲,發出的已經全然不似人聲,倒像極窮兇極惡猛獸的嚎叫,狂野瘋狂。
為虎作倀的人,那衣著華貴的身體,不知是多少民脂民膏,如今僵硬著轟然倒地,抽搐不已,像一段裹著錦繡的木頭在地上顫動。
寇管家的那雙眼睛大睜著,死不瞑目,猙獰可怖,像厲鬼前來索命。那塊熏了菊香的方巾落在身邊,沾上了牢里的污穢之物。
被撕心裂肺的聲音驚動而來的獄卒趕緊跑進來,卻看到眼前這慘狀,不自覺的,向后退了一步。
血腥撲鼻,剛才進來的管家倒在地上,滿面鮮血,脖子上破了一個大洞,皮肉翻卷,血像無窮無盡的泉水一樣從傷口涌出,站在鐵欄之內,他已然青面獠牙,點點紅星濺在他的臉上,他盯著地上的尸體,微陷的眼睛神色空洞。
一箭雙雕。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一陣笑聲仿佛在夜里才出來游蕩的夜梟,他忽然放肆地笑起來,毫不顧忌,放聲大笑。他像是從未笑得如此開心,雙目猩紅,像染上了人血,模樣同樣的猙獰可怖,面目瘆人。
我尉氏,輸了,一敗涂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哈哈哈!
“哈哈哈!”
“尉氏魔性又發,殺害了管家老爺!傳令下去:加強戒備。沒有我的命令,誰人都不得接近牢房!”
人群之中,那武人悄不作聲地退出狹窄的甬道,誰都沒有在意他。
那回來復命的人向國師說明時,盂中以鮮肉為餌養大的蠱蟲終于化為成蟲,在盂中撲扇著全是褶皺的雙翼,四處撲騰著。
他哈哈大笑,笑聲詭異瘆人,聽得人汗毛直豎。
即便那人被別的什么人殺了,回不來了,他也知道了結果,因為,毒蠱已經成蟲。
底下的人聽見了卻早已充耳不聞,跑腿的加快了腳下的步子,擦拭桌椅架子的趕緊打過一盆凈水,再仔細擦拭刷洗一遍。
當日,皇宮里即下了圣諭。
尉氏之子,早時妖魔附體,血洗尉府,先帝仁慈,顧及尉府,恐另有隱情,下令徹查,暫將尉氏之子收押天牢中。后其魔性難除,殺害當朝重臣親信管家,兇相畢露,魔根難除。
特,于六月二十四正午時分,處以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