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村莊一頭的老柳樹抽出的千萬條細枝柔柔地垂落池邊,有些柳條幾乎都能觸碰到水面了。時而有微風默默地吹拂著,細長的枝條不經意就落入水中,一池綠水因此泛起圈圈點點的漣漪,模糊了佇立于岸上的柳樹的身影。
村東頭,平日里上房揭瓦,下河摸魚的調皮搗蛋鬼們是難得的安靜,倒讓人覺得有些反常了。
再定睛一看,這么些孩子卻是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圍在一個外鄉人身邊。
那個生面孔說話帶著外面的口音,他給他們講故事聽,還給他們粘牙的麥芽糖吃。
琥珀似的糖入了口甜津津的,可是故事嘛,就差強人意了。
一個綁著沖天辮的五歲小男孩就忍不住率先開了口。
“這個故事好沒意思,俺們都聽不懂!”
他旁邊梳著兩只硬邦邦的“羊角”的小女孩舔著糖,也小心翼翼地附和著點點頭,但是沒說話。
那男人一下子住了嘴,有些想不到這鄉野間的孩子這般不怕生。
“還沒有俺大爺說的牛郎織女的故事好玩呢!走,咱們捉蟈蟈去!”
那沖天辮像是這群孩子里的頭兒、孩子王,一呼百應,在他的這一號召之下,所有孩子都不再理會他了,跑開了,在遼闊的田野里撒起了歡。
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風吹過柳梢,狹長的柳葉間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也好像在毫不留情地揶揄著他。
他略顯孤獨地站在原先那個不起眼的地方,表情有點無奈。
這時,有另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從角落里鉆出來,被不稱職的說書人這樣打量著。他應該是之前一直都在那個拐角那里站著的。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男人面前好幾步遠的地方,捏著衣角,不愿意再靠近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男人也是躲躲閃閃的。
“我我我,覺著,覺著故事是挺好的。能,能不能繼續跟我,我,講一講后,后后后面的事情?”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會兒,那個小男孩終于鼓起勇氣,磕磕絆絆地說出一句話來。
常年行走于江湖的人,是極難以外貌分辨出他的年紀的,飽受風吹雨打雨淋,浮萍無蹤,居無定所,除卻一夜變故,大概沒什么比這樣更讓人容易衰老的了。
那男人有些瘦,有些黑,臉上的骨頭都明顯地突出來了,胡子拉碴,但他五官生得端正,若是年輕一點,再吃得胖一點,絕對比現在更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男孩仍有些膽怯地望著他,在等他開口說話。
男人屈膝蹲在了男孩子面前,與他視線相平。然后突然低頭從布兜里掏出一塊麥芽糖來,不由分說地遞到了男孩的手里。
“其它的都分給他們了,只剩下這最后一塊了,給你。”
男人以為他是想吃糖才跑出來的。
男孩只是搖搖頭,也不伸手接。
男人樂了:“那你是真的覺得我的故事說得動人?”
“是是,是真的。”男孩不自然地偏過頭。
男人這時也驚訝,原來他確確實實是個結巴,并不是與陌生人說話的緣故。
“他,他們不喜歡,我卻,卻是極,極喜歡的。我想想,想知知道,后面,后面冷心腸和外面的人見過面,里應外合之后,他的頭,頭兒怎么樣處置他了?”
這次許是因為說得急了,竟好像沒先前那般結巴了。
之后?
之后的事情就兒童不宜了呀,故事那么悲傷,人心又原來那么黑暗,死敵與死敵之間的斗爭,那么血腥、那么慘烈。
再說,那個冷心腸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物。
男人不禁又陷入了自己記憶里的事,一時竟忘記如何抽身。
當初的師父收留了他們,悉心教習兩個人武功,偶爾也會教他們識文斷字,讓他們不至于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即便到現在那么多年過去了,平心而論,他們的師父對他們都很是盡心盡力的,可是卻一直都不肯正式收他們做徒弟,生活上也多是疏遠他們的。
這么做,大概是要做到在外人看來的親疏有別吧?
可是,他因此對此耿耿于懷了數年,期間也曾不止一次動過將師父唯一承認的徒弟做掉的心思,可是最終因為原因種種,不了了之。
往后多年,他與自己相處時也不再說起這樁心事,自己也當作他輕易改變了心意,如今兩人長大了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只是自己不知道,在他內心深處,急迫地想要得到平等對待,迫切地想要得到認同肯定,就像是一棵幼苗,在宿主無知無覺間,已在角落里扎下來深根,渺小而頑固,等到恍然發現時,早年瘦弱不堪的小苗早已成了參天大樹,人力不可撼動一絲一毫,并且成功占據了心臟的絕大部分位置,甚至將要以強大的根系,繁茂的樹冠包裹下整個生養他的地方,還要強勢地向外面肆意生長著。
一起在深山里朝暮相對多年,他和師父的弟子也算是建立起深厚情誼,故事也開始變得俗套起來。
曾有句古話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可能還勉強算得上,但兩小無猜是肯定用不到他們兩人身上的,兩小無猜,不知道師父的徒弟不知不知道,他曾想過要除掉她?
下山之前,他已經開始對她好,作為他們中間的第三個人,在旁邊看著,這個倒是毋庸置疑的,他可以拍著胸脯打包票。
待到他們三個一同下山,剛進城時,明面上仍是師父的嫡傳弟子握著話事權,但其實早在那時,阿左的話也能左右了最終決策,再到后來,阿左主事的跡象已經變得越來越明顯了,他選擇背著她里應外合,并不是一次血性的偶然,而是事情發展到那時的必然結果。
當他從師伯那里回來,卻一句話也不說的時候,自己就知道了,必然是他答應了師伯一些條件,而這些可能會對師父,對他自己都是不利的。像他那樣狠心的人,為了心中的理想,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了結掉山下諸事,他們回到山上,不久之后,師父的女弟子就此溘然長逝,與世長辭了。
而在此前,她只是身體不適了幾日,突然在走到山腳下時吐了口鮮血,上山見了師父,明明就一切都好了,可是最后她還是死在了他懷里。
他抱著她漸漸僵硬的尸體,就這么抱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時間久了,一些情愫在腦子里也就淡了,現在再回憶起來,想起那時候的那幾個人,那時候的那些事,前因后果聯系起來,忽然覺得,他們兩個人也許并不合適,活著的時候不能在一起,也許也不是什么遺憾的事情。
師父并不像他表現給他徒弟看的那樣對山下事息了心,在他們兩個人武藝學有所成之時,師父就逐步將他們遣下山辦事,而他們要做的事,他們并不知道對錯,只知道要替師父做成了這件事。
那段時間里面,師父對他很是倚重,那時候他整天的心情都是挺好的。
終于有一次,他是笑著回來的。
他說,師父有意待到事成之后,將自己的徒弟許給他。這就意味著這一群人終于因著一件事結成一個整體了。
這件事聽起來好像也不怎么吃虧,所以應該是件好事。
本是三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事,下山之后,故事里的另一個主角憑空出現了,帶著萬丈光芒,擺脫重重磨難到來。
是那個紈绔子弟,家世顯赫,家底殷實,做事正大光明,人也生得磊落,出現時,腳下都仿佛踩著光彩照人的七彩祥云。
如此一個人,和那個一貫冷心冷面的冷心腸是兩個極端。
但是紈绔和徒弟并沒有什么交集,畢竟山下禮教森嚴,更不用擔心的是,沒見過幾面,恐怕連小手都沒牽過,那紈绔就死掉了,一了百了。
而后徒弟也跟著走了。
雙雙殞命。
他那時候有點生氣,但是一直忍耐著,當時沒有爆發。
后來怎么樣,就不知曉了。
因為自己決定要用余生在人間尋找,尋找遺失掉的東西,具體是為了什么,心底也不知道,沒個底。
也不知在現實里過了多久,自己雙目再看到池塘前的那棵翠綠的老柳樹時,忽然覺得像一名柔柔弱弱的女子,鋪在池邊低聲啜泣著。
恰時,有風刮過,拂過纖細的柳條,它們發出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氣氛渲染,男人跟著吸了吸鼻子,有些堵,眼睛干澀,此刻他并不想哭泣。
男孩仍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好啊,你想聽哪個的故事?”
“都都,都好。我可以跟你走嗎?”男孩子囁嚅著說出最后那句話,雖然他也知道行得通的可能性渺茫得不比繡花針針眼大多少。
可是,可是今年的龍眼樹,除了祖廟前的那一棵十分矮小的,幾乎村子里所有的龍眼樹都是只長了一樹的葉子,到了結果的時候了,沒有掛出一串龍眼果來。
“好龍眼,好早禾”,這是歷來村人們口口相傳的。
去年他也曾親眼見到過,村里那么多田地,人們花了多少心思下去,最后的收成卻是少得可憐。
只是那時他仍有親人在世,日子難過尚且有盼頭,如今親人離世,只剩下他一人,在這樣餓死人的荒年里,如果還能活,必然活得艱辛。
“哦?你愿意跟我走?”
“嗯!”男孩子在說單個字作為回答時,別人一點都不能覺察他是個小結巴,他和普通孩童一樣,沒有分別。
“那就走吧。”
男人站起身,不理會孩子是否跟上,轉了身,大邁步就往村外走。
男孩子果然一溜小跑著跟上來,兩條小短腿有力地跑著。
“以后就只有咱們倆了,互相要有個稱呼。”
男孩剛想說自己的名字叫“符虎”,就聽高大的男人自顧自地說:“你以后就叫我‘師父’,我叫你徒弟。徒弟,你可記住了?”
“記記記住了。師父。”
“嗯。好。”